如果想要一统天下,又能够择选降生地的话,应该在何处落脚呢?按如今天下的大势来说,倘若在北方,大概是不成的——北边的日子如今尤其地不好过,天气太冷了,还常起瘟疫、虫灾,又有建贼、西贼、闯贼的滋扰,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倘若能维持着性命便已很不错了,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哪怕有高产的稻种也是不成的,北方并不种水稻,除非能拿出高产的麦种来。
但即便是有了麦种,想要在北方建立起听命于自己的政权,难度也是很高的,北方靠近朝廷,自然受到的影响也更大一些。而且北面的方言不像南面这样难懂……地势也多是一马平川,气候又干燥,官道不难修葺更不难保持,自古以来,北方天然地便更容易处于官府的统治之下,也很容易受到上级政权的干涉,这都是六姐这样的神仙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在那样的地方,莫说成立什么买活军,高产麦种的消息一传出去,官府便要差人来请谢六姐了,在那样的平原上,他们就是逃又该怎么逃呢?人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马力,而官府的物力集中起来,总是比刚冒头的买活军要强一些。
有史以来,反贼都是从偏僻之处开始起势闹事,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若是一处地方物资丰饶,和外界的交通又相当的不便,远离了政权中心,那就很容易滋养出反贼来,譬如说现在正起势的西贼、闯贼,就都是从关中发家的,天府之国原本就是用来形容关中的词语,可见彼地物产之丰厚,而现如今也都各自转战陕南、四川等地,这都是物资丰饶,而和京城距离十分遥远的所在,尤其是有大片的平原地区,可以发展农业,这正是争霸天下的根本。
谢六姐呢?她原本是山东人,是山东闹蝗灾闹瘟疫,因此才流落到了福建道,而不论是山东还是福建道,在黄大人来看都并不适合建筑政权,山东距离京城太近,地势多平,叛乱会被轻易地调兵平定,而福建道更不必说了,赣东、闽北、浙南这一片都是山区,即便在这里养了成千上万的兵马,想要影响天下大势,何其难哉!
“不论是三省的官员还是厂卫,对买活军不以为然,都是有原因的。倘若买活军这样一支军队出现在浙北、赣西,甚至是闽东、闽南,都会引发诸公更多的关切。”
买活军的兵士都很有学士,但谈话时不喜欢拽文,以简明易懂为主,这是黄大人早发现的习气,他自然予以迎合,遣词造句尽量平实,往买活军平日里的谈吐靠拢,口说手比,形容着天下的地势,“因为赣西有扬子江,而浙北便靠近松江了,地势也要平坦得多,哪怕是闽东闽南,也能容易地去往广府一带,那一带有羊城港,是如今朝廷唯一一个对外开放的关口,对朝廷来说是至关紧要的所在。”
“若是江南道出了这么一支叛军,那就更要紧了,因为江南道的叛军,不管是在哪里起势,都可以很容易地去到彭城,彭城有铁有煤,四通八达,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往上走则入山东道,山东又是物产丰饶的好地方,山西则有煤,这些地方的叛军,倘若放置不管,数年内便会大成气候,为朝廷心腹之患。”
“而浙南闽北这山区的叛军?也不过是比彩云道、贵州道这些汉少夷多、山高水远的地方要稍微好一些而已,对朝廷诸公而言,用不上费太多的心思。”
“大体来说,山区的叛军被轻视,道理都是一样的,山里的田很不好种,多数只能用人力,在山间开辟梯田,出产再多也是有限,而且从这些地方要到别处去,尤其是要到北方去,异常的周折不便,也没有长江运输之利,哪怕是将自身的领地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也很难走出山区,对朝廷来说,终究不过是疥癣之疾,固然也还满讨厌的,但无论如何也误不了大事,无非是少收一些税赋而已,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一带的农户很少,所收的税银本就无足轻重,也不多这一抿子,也不少这一抿子。”
黄大人所提供的见识,对谢双瑶和买活军来说应该都是珍贵的,他们并没有生气,而是听得很入神,黄大人也就乘势问着,“如果六姐没有移山赶海的仙力,无法重铸山河地理,这便都是不可动摇的事实,那么请问六姐,倘若真是仙人降世,又为何择选了这样一处地方呢?下官自从到了买活军治下以后,自忖对六姐的种种天人之策,颇能领会其中之妙,唯独此事却是横亘心头,再难得解,还请六姐开示!”
说着,他站起来作势又要行礼,但被身旁的买活军扶住了——这是出于谢六姐的示意,她饶有兴致地望着黄大人,并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你是个很有政治眼光的人,胆子也很大,黄锦衣卫,我接触到的县令普遍都不如你。他们问不出这样的问题,也没胆子做这样的试探。”
要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起码对于天下地理要有一定的认识,这就不是大多读书人擅长的点,八股文也不考这些,而他问这些问题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试探谢六姐的来历,以双方的身份来说,这的确是很胆大的。如果不是从买活军种种的施政纲领中,揣摩到了谢双瑶的性格,黄大人也决计不会表现得如此大胆。
谢双瑶的确如他猜想的一样,大度、平和,不像大部分义军首领那样崖岸自高、狂妄跋扈,她的态度很坦然,甚至还说出口之前还叹了一口气,对其余买活军的兵丁感慨,“这就是我和大红谈的问题,依靠封建迷信当然有好处,而且是可以眼见的好处,但是也会带来很多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