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乘马车回府,陆修的腿已恢复些许,不必搀扶也能行走。
他走得极慢,姿态端直从容,看不出异常。
“我让人去请太医。”萧青鸾顿住脚步,轻道。
陆修站定,回望她,苍白的脸上,眸光清湛温缱:“不用,我没事。”
言罢,朝她伸出手:“鸾儿陪我去汤池?放心,不欺负你。”
萧青鸾担心他,却被他的话逗笑,轻笑一声,望望他的腿:“就你现在这样,该担心我欺负你才对。”
片刻后,茜桃、翠翘将汤池备好,萧青鸾扶他走下石阶。
他衣衫本就被风雪冻住,方才又逞强,自己从府门口走进来,中衣已然被汗水浸湿。
萧青鸾抬手搭在他衣领处,欲替他脱下中衣,纤手却被陆修按住。
“鸾儿莫要考验我的定力。”他倚坐暖玉边,大半身子没于水中。
热气透入骨肉,他面颊渐渐恢复些许血色,身子似也开始松弛下来。
池水清澈,她下意识朝池水下望望。
他中衣衣摆被水流浮起,看不出什么,她仍是面颊微热,移开视线。
“你自己沐洗,我去叫人备膳。”萧青鸾想着吃什么能驱寒暖身,作势要起来,他却未曾放手。
按住她手的姿势,改成握住。
“一起洗。”陆修唇角微弯,手上力道随之加重些许。
萧青鸾身形不稳,噗通跌入池水中。
池水溅起无数晶莹,暖意瞬时将她包裹,萧青鸾落入陆修怀中。
衣衫湿漉漉贴在身上,萧青鸾垂眸去掰他扣在腰间的手,轻斥:“又胡闹!”
扭动着,想从他怀中下来,水流浮起她裙摆,里裤贴在腿上,她清晰察觉到他的异样,登时不敢再乱动。
三日不吃不喝,跪在风雪中,若非他有武艺傍身,换做旁人,怕是早冻死了。
偏他刚刚恢复些,竟有心思想这个……
扣在腰间的手虽不肯松开,倒也规矩。萧青鸾正羞赧,却觉颈侧一沉。
他将额头靠在她颈间,嗓音略显疲惫:“别动。”
萧青鸾本就不敢动,听他这么说,更是连呼吸也放缓,生怕吵着他。
很快,颈侧气息变得匀浅,陆修睡着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动作轻缓侧过身,凝着他眉眼间的疲色,心下一软。
甄氏对她下药,她心里是有些迁怒他的,可眼下,望着他熟睡的模样,萧青鸾心中郁气豁然散开。
一世能有多长?若为了讨厌之人,一直心存芥蒂,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若说过得不好,容筝过得比甄氏艰难数倍,怎不见容筝如她一般,满心仇怨?
甄氏见不得陆修待她好,见不得她和陆修有孩儿,她偏不如甄氏的意。
思及此,萧青鸾眉眼间多出三分笑意,抬手捧住他侧脸,缓缓移至身侧石阶上。
她坐在石阶中央,将他侧脸轻轻放在腿上,调整好姿势,任他倚着能睡踏实。
一绺墨发贴在他颊边,萧青鸾唇角弯起,生起玩心。
将发丝捏起,又从自己腮边捋出一绺,纤指灵巧翻动,细细编出一枚同心结。
编好之后,正要抬头去寻剪刀,刚抬起些许,被扯得一声轻呼。
二人发丝被同心结相连,她连坐直身子也不能。
幸而陆修睡得沉,只眉心微拧,并未被扯醒。
见他睡得沉,萧青鸾也被感染,生出越来越多的倦意。
水汽氤氲间,她俯身,贴着陆修侧脸睡去。
迷迷糊糊醒来,萧青鸾下意识往身侧摸摸,却扑了个空。
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寝屋榻上,软帐外印出一道侧影。
侧影端雅,正捧着一卷书,在灯下看。
“醒了?”陆修放下书卷,伸手撩起半边软帐,冲她笑。
她竟然比陆修睡得更久、更沉,连何时被他抱回寝屋也不知,萧青鸾有些无地自容,纤手抓住衾被边缘,想把脸遮起来。
陆修却伸手止住她,从枕边取过一物,在她面前轻晃。
是她亲手编制的同心结。
“鸾儿可是要与为夫永结同心?”陆修眼底笑意,灿若星辰。
“还我!”萧青鸾伸手欲抢,却被他避开。
再去抢,他却将同心结放回枕边,欺身过来,温柔厮磨她唇瓣。
翌日,萧青鸾忆起昨夜情形,料想他的腿应还未好全,她忍着羞,吩咐茜桃:“去请太医来,看看侯爷的腿。”
茜桃将新折的花枝插在花觚中,笑道:“昨日公主刚进汤池,圣上便派了太医来,已替侯爷细细看过,并无大碍,只需休养些时日。”
原来,她睡着时,太医已替他诊看过。
萧青鸾侧过脸,转向陆修,正好对上他温缱眸光,心口蓦地一跳。
他定是故意不告诉她,想看她关心他,心疼他。
“随我去县主府。”萧青鸾红着脸起身,冲茜桃道。
茜桃应是,拿起氅衣,正要替萧青鸾披上,却被陆修接过去。
将氅衣披在她肩上,陆修抱起她,大步朝外走:“我陪你去。”
陪就陪,为何要抱她出去?
“放我下来,仔细你的腿。”萧青鸾扭着。
想挣脱,却未能如愿,反被他抱得更紧。陆修轻笑,嗓音极低道:“鸾儿身轻体软,压不坏的。”
闻言,萧青鸾耳尖立时红透,此等孟浪言语,他在书房说过,昨夜也说过。
分明是……
绮丽画面一股脑钻入脑海,萧青鸾有些受不住,心口微热,耳尖几欲滴血。
“三个月内,不许再胡来。”萧青鸾咬咬唇,秀眉一竖,嗔道。
“好。”陆修眉眼舒展,笑意漫开,鸾儿的意思是,他可以停药了吧?
为确保孩儿康健,停药的三个月内,他确实不能胡来。
不过,宋嬷嬷送来的箱笼里,那些东西倒是能派上用场。
容筝体内毒素已全然清除,季艺姝离开前,还特意为她写下一幅调养身子的补方。
县主府是萧青鸾亲自挑选的,里面一应陈设,皆按容筝喜好来,她住得舒坦,便不再想着回钟灵山去,萧青鸾很是欢喜。
初八这日,新年的第一场朝会,陆修出现在御殿上,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腿瞧,却未看出丝毫异常。
没有人在风雪中跪三日,还能有双好腿的吧?传言一定是假的!
只有定国公知晓,传言句句属实。
散朝后,定国公刻意走在陆修身侧,脚步放得缓,落在百官之后。
“你的腿,可还好?”定国公开口时,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腿上。
“劳父亲挂念,并无大碍。”陆修淡淡应。
原本便不亲厚的关系,如今似落入数九寒天,定国公自知对不起儿子,因为圣上赐鸩酒,儿子本不想管,是他硬逼着儿子一道求情。
若非儿子替夫人求情,圣上或许也不会盛怒,降下赐和离的旨意。
可阿妍纵有千错万错,也是他的夫人,子远的母亲,子远不能不管。
“你母亲病得厉害,你若得空,便回去看看她。”定国公长叹一声,“她一心为你打算,若见着你,兴许能好得快些。”
他语重心长,句句出自肺腑,以为能打动陆修。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陆修顿住脚步,望过来,面上无一丝温度:“母亲生恩,陆修面圣求情之日,已还清。日后,陆修不会再踏足国公府半步,母亲若不能好,亦是生死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