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东渡

破法者 疯疯疯疯兔 3593 字 2022-10-02

……

林雨行无声地穿过互相恭维之众,对着挽堂正中、香烛案上的黑白照片,弯腰脱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望着陆老先生遗照许久,他又至一旁,对陆夫人,行一礼。

“你是……?”

面前之人,一身旧时打扮,礼毕抬头,陆夫人见到的却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他低眉敛目,五官生的极好看,却如人间至憾、好梦难盼,陆夫人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痛,她不知那是为何,只道这样的人,如曾见过,一定是不会忘记的,老夫人于是不解:“此番来送老头子的,不外乎亲眷、朋友、学生……”亲眷她自是认得,朋友也都作古稀,而学生——“老头子退休多年,你也是他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呐?”

“晚辈雨行,藉藉无名,不足道之。”林雨行低低地说。

雨行是他的字,微生是他的名,却都不是真的。

当年遮天蔽日的密林里,率领着燕京大学考古队的林修夫妇也是这般问他——“小朋友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浑身都是伤?你家人呢?”

“微生。”那年他九岁,哑着声音,撒了个真实的谎,微生不是他名字,是他在山壁上看到的石刻之字——微生不足道。

他当时看了一眼,那些字就深深刻在了心里。

“我没有家人,带我来的人不见了。”他继续撒着真实的谎,三个恶棍已经死在了那片山壁下,当然不是他杀的,他一个九岁的孩子哪能杀人呢,他不过是轻轻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自己打起来了。

“他们是潭北的人贩子。”他这样告诉林修夫妇,在那之前,他连名字都没有,他们高兴的时候喊他小宝贝,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小鬼、小垃圾、小畜生——那三个亡命之徒,一个是招摇撞骗的寻宝师,一个是越狱逃窜的盗墓贼,还有一个是寻宝师的儿子,他爹的本事半分没学到,赌博花样倒是学了不少,年纪轻轻已在潭北的大小赌坊高筑债台,每天输钱回来就对他一个小孩施暴泄愤。

他其实完全可以帮那赌棍多赢点钱,他也少挨些毒打,可他更乐意看到那赌棍输钱后抱头抽搐的凄惨模样,那让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快,在窒息的黑暗里支撑着他活下去,胜过求救和哭泣,也胜过身上数不清的新伤旧痕,他不需要别人的救赎,他很清楚人是什么样的,而自己大抵是不配做人的,三个恶棍带着他从潭北来到大陆,合谋寻找前朝教皇白晋的遗产——遗产找到了,他们也都死了。

九岁的孩子望着林修夫妇,像只野猫那样舔了舔嘴唇,上唇那道长长的裂口是昨夜被赌棍拿酒瓶砸的,还没愈合,咸咸的,挺疼。

后来遗产出土,上交国家,林修夫妇收养了他,他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为人的资格。

生而为人,就有礼义廉耻,人把礼放在第一位,林雨行于是对着陆老夫人又行一礼,然后默默退至人群之外,可惜礼义廉耻四个字——他自嘲地想,我到头来一字都没沾上(),实在是愧对父母师长的教诲。

葬礼一直持续到傍晚,没有人认得他,也没有人与他搭话,林雨行就在挽堂的角落里与林珰一直安安静静待着,望着,听着昔日同窗们言语中掩不住的攀比与显摆,看着他们眼角眉梢在几十年岁月中留下的风霜与皱痕,林雨行面无任何表情,也不开口一言,仿佛置身事外,芸芸众生,千奇百态,总该如是,不过如是,一生到头谁又足以道之,林珰忽然有些明白了哥哥之前说那句话的意思。

林雨行正在细细地剥一个橘子的时候,林珰的目光被迫从哥哥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剔透的手上移到了厅堂里那群高谈阔论的大人们身上——居中的一个男人正讲到他在神来国玉港市开公司当老板的日子,言语中满满的炫耀。

“这么说老李你还娶了个外国老婆回来?”

“是啊,在家养胎呢!”那位老李得意洋洋,“羡慕吧!我老婆比我小20岁!又漂亮又能生,这都给我生第五个儿子了,嘿嘿,你们都要抱孙子的人了,我还在抱儿子!”

有人问:“李哥既然你在国外发展的那么好,回国干嘛啊?”

老李赶紧叹了一声,仿佛巴不得有人这么问:“唉!这不是落叶归根嘛!国外啊,一个朋友都没有,哪有国内好啊!”

“当然是国内好啊,你家小孩都是外国籍,回来当国际生进名校容易的很,啧,一出生就是人上人啊。”有人挤兑他。

“哪能这么说呢……”老李拖长了嗓门,“这不是都是命吗?命里该有,那只好羡煞旁人啰!”

于是有旁人问他:“老李我记得你在玉港搞摄影的吧?上次同学会你还说来不了,天天忙着拍美女?”

“上次同学会?那不就是两年前吗?”先前挤兑老李的人说,“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啊,神来国的经济中心、半个玉港地下被未知力量摧毁,城市陷入混乱和瘫痪,政府还躺平装死,拖着救灾款不肯发,到处都是罢工游行,怎么,老李,你还跑去拍灾难大片了不成?”

老李的面子顿时挂不住了:“你听什么花边新闻瞎说呢,老外最喜欢把地震海啸之类的改编成奥特曼大战怪兽,老王啊,陪你孙子少看点奥特曼吧,我家小孩都已经在看霍金全集了,嘿,什么摧毁城市,现实里怎么可能嘛,玉港那么好的地方,空气比国内好了不知道几百倍,哎呀我回国两年天天吸雾霾,都快咳出肺病了!”

有人冷笑:“那你别回来啊,莫不是房子都塌了,走投无路才拖家带口回华国,船票很贵吧?嘿嘿嘿……”

此话一出,老李恼羞成怒:“你就是嫉妒我有五个儿子!”

“半个玉港地下被摧毁,原因至今未明,政府因为要配合国际调查才一再拖延灾后重建,这新闻都全世界报道了,你还搁这扯遮羞布给谁看啊?”

“都两年了西方专家团还在那边寻找摧毁玉港的恶魔,连我都知道十亿悬赏通缉令,你省省吧五个儿子了不起吗!”

……

一群人闹闹哄哄,本应肃穆的挽堂硬是被他们唱成了青红黄紫各种脸色。

林珰古怪地看了她哥哥一眼,像是看到了十亿美元的悬赏金。

林雨行不动声色地掰了半个橘子塞进小姑娘的嘴里,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于是兄妹两人继续看热闹。

陆从礼生前唯学问为上,两袖清风,一切从简,照他遗愿,葬礼自也相当朴素,连乡村作白事的乐队都未请,不过估计就算请了也热闹不过那群五颜六色的人。

晚间,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歇,院落里摆出简单几桌算作丧宴,宴上那老李还在吹嘘着他全家人上人的地位,但没什么人理他。

宴毕,人群终于散去,院门外停着的豪车一辆接一辆开走,白日喧嚣重归寂静,林雨行和林珰在最后一波告辞的人中。

他对陆夫人致礼作别,老人不认得他,却也尽主人家礼数、与儿孙辈们一起送宾客至院外,临行前,林雨行望着那夜色中恍如隔世的长春藤,一整日都没怎么说话的他,忽然开口问道:“主人家,能否将院里的种子送我一些?”

新历2014年,初冬。

林雨行与林珰东渡神来。

神来国在古代名叫东淮,是华夏以东的海上小国,千年之前妖域战乱,东淮面临倾覆之危,国王向当时的大唐皇帝求助,大唐皇帝派镇国神明之女麒麟公主前去平乱,最后以永镇妖域的牺牲解决了这场危机,东淮国自此改名神来——神从长安来。

但如今的神来国,已是一个被西方列强轰破国门的傀儡政权,早没了千年前的神韵华彩。

林雨行立在甲板尽头,依旧是那身长长的大衣,一条围巾虚虚地搭在肩上,他随身并无多少行李,几件衣衫,几样物事,一小罐长春藤种,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