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你拥有传承这么多年,却从未去过对岸。”
解无常说——“空有金山银山不自知,说的就是你这个废物,你知道我有多想去那个地方吗?”
“可惜我是无梦人,我要去一次太难了。”
解无常所述的「永生之地」,就是时间停滞之所的对岸——正时间里的负空间。
林雨行接过先师衣钵许多年,确实没有去过,因为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荆棘之海隔开了两岸,那些漆黑的荆棘,没有实质,只是虚影,却让人无法轻视,它们最矮的都有歌舞伎町大楼那么高,最高的根本看不见顶,人一旦靠近就会被无可言说的死亡恐惧所笼罩,仿佛那就是隔开阴阳两间不容侵犯的铁律。
林雨行曾经接近过一次,仅仅是意志层面,就让他非常难受,于是作罢。
“荆棘海的对面,就是古人代代相传的黄泉彼岸,是死后所有灵魂的归处。”解无常的声音在大雨中显得格外感慨,好像那真的是他多年的遗憾。
他没有骗人。
林雨行能轻易分辨出谎言与真心,解无常没有骗他,解无常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从古到今,从未有人横渡过荆棘海,从未有人成功过。
那时候的林雨行,还没有开始研究时空原则,不知道【从生到死是一条不可逆的单行线】这一点无法违背,他只想救回小百合。
他觉得小百合是被自己害死的。
无论有多少布局多少暗算,他也要救回这位可怜的母亲,于是他当下就劈开空间,往时间停滞之所的尽头疾掠而去。
那是他全盛时期,用故梦全力催动空间法则,到达荆棘海岸也不过是片刻之事。
他再一次见到了在虚无里如同铁律般的荆棘,无声表达着擅入者死的警告。
他仅仅是抬脚走过去,就有无数不可名状的恐怖声音响彻在他的脑海里,那不是真实的声音,虚无里万籁俱寂到什么声音都没有,那是来自意志层面的压迫,换个普通人在这里,不用踏出一步,怕是已经崩溃身亡。
可那时,救回小百合的念头在他的意志里压倒了一切。
林雨行挥剑劈开第一波荆棘,那是位于「海岸」最边缘也最弱小的荆棘,因为在这个地方,连「海」都见不到。
只有丧失了所有声色光影的虚无,与虚无中的棘棘丛生。
结果他那一剑下去,他身上就多了一道同样的剑伤,万幸他没有使出全力,不然这一剑可以把他自己劈成两截。
他因此获知了虚无荆棘的第一个属性——反射。
并且是包括近战攻击在内的全段反射。
他试图用法术烧毁荆棘,却同时也点燃了自己,用他最擅长的空间操纵拨开荆棘,或是用他并不擅长的精神控制让荆棘失去攻击性——结果都是一样,反射,这些荆棘,反射所有来源的伤害,从古到今劝退了不知多少强者。
林雨行没学过弓术,没领悟到百花术穿透一切反射的精粹,那时候也没学过幻术,不像后来可以凭着万华镜为所欲为,十年前的他,只是一个不甘于低头不甘于认输的狂人罢了。
他拼着豁出命去,他也要穿过拦路的荆棘,他只想救回小百合。
狂热剂、治疗剂、增强剂、免疫剂……各种药物被他不要本钱地往自己嘴里倒,同时无数恢复系的奇术挂在自己身上,只要他还有一丝清醒尚存,他就可以强行突破重围。
荆棘反射回来的,是无属性物理伤害,林雨行仗着当时的强健体质、矫健身法和莫大的意志,加上药物和治疗手段的辅助,他确实闯过了最边缘的荆棘阵。
然后他见到了「海」。
那不是普通的海水,是纯白色的,宛如混沌初开的实质,那片纯白在虚无里显得格外美丽,却已干涸多半,只剩浅浅的一层铺在荆棘底部。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纯白混沌。
到了这里,所有的荆棘都已经是高耸参天,仿佛吸收了那些纯白,在漫长岁月里得到滋养,粗壮如万年老树,为了不让反射把自己劈死,他劈开一棵就要不知道多久,他必须更换策略——他决定凭着身法硬闯。
林雨行没有学过柳红英的疾风步,他的身法来自解虚怀的传承,是前朝一种名为御虚诀的身法,解虚怀凭着那个时代对于空间法则的理解力而创造出来的,回避能力比不得疾风步,但速度更快,更难以被捕捉。
他当时看准了那些荆棘之间的间隙,他觉得自己是可以闯过去的。
“那你成功了吗?”
贤人问他。
林雨行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左胸到右腹的那道最大的伤口:“这就是下场。”
那是他第一次被荆棘贯穿,第一次领会到来自意志层面的剧痛。
剧痛之下他一度昏迷,又凭着狂热剂强制清醒,他疯了一样几度硬闯,他那时还无比崇敬先师,先师的御虚诀让他在华奇协十年四百多场对外防御战里没输给过任何高手,然后他就像个飘萍落叶一样被参天的荆棘无情贯穿、高高拍飞、又重重扫落在岸边。
直到他绝望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他仍然无法接受他救不回小百合这个事实。
更绝望的是,他发现身上这些伤口他治愈不了。
他用完了携带的所有药物,用尽了他掌握的一切治疗手段,没有一道伤口是能够完好愈合的。
林雨行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一刻的绝望,这是他成为奇术师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挫败。
从未吃过的苦。
好像曾经那些不想做人的念头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搞笑,所有的声音都在意志深处嘲讽着他——少年不知生死重,你算个什么呀?
他惯于拨弄人心,他一眼就能看透虚伪底下的真情假意,可他现在面对的敌人不是人类,是天生天长的虚无荆棘。
连植物都算不上的东西,因为它们没有实质,也没有生命。
它们只是被纯白养育了无数岁月而诞生的天然屏障,却只需用最简单的横扫攻击就能让他这样的绝代奇术师溃不成军。
林雨行那时候还在认为荆棘海的彼岸就是永生乐土,是这些天然屏障隔开了生与死,让死者无法复生,让生者无法偿愿。
他仍是一个倔强不服输的人,他最后一次拼尽全力想要冲破封锁,然后如他意料中那样,他引动了荆棘之海的暴怒,那些寂静、诡异、不可名状的恐怖屏障以一种滔天狂暴的姿态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甚至甩出这片坐标系。
他被甩到了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是一个位于时间停滞之所与现世之间的,人造出来的隐藏空间。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几度清醒,又痛得昏过去,很快又被痛醒,意志层面的折磨,连麻药和止痛呪都没用,一身无法愈合的伤口,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这样的生命状态,他觉得他应该去死,死了就没有痛苦了,可他又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败在这个地方,先师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他做不到。
在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有质疑过先师的伟大。
直到他终于能勉强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身处的地方,是一间研究所的门口。
门外是一条坍塌的时空通路,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门内是一个超前于时代的研究场所,因为不是现世的空间,这里一丝蒙尘都没有,无数的瓶瓶罐罐、机械材料、笔记残卷,被研究所的主人分门别类地存放在此处。
他看完了研究所里的资料,得知了这就是程万锦和解良人共同建造的「梦中的研究所」。
原来在他之前,他的师兄先辈一直在想办法渡海。
他不知道他们两个成功了没有,他只见到所有先辈的足迹在这里汇合——失踪的程万锦,一去不回的解良人,字迹清晰仿佛墨水尚未干透的研究残卷,以及研究所门外那条、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时空通路。
林雨行知道解无常想要百花术做什么了。
解无常不是为了站在世界之巅,他凭着白日梦操纵了sabit高层,他早就站在世界之巅了,他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他也要去荆棘海的彼岸,他要攀上永生乐土。
体质所限无法使用时空法则的他,即使做出了白日梦这样的逆天绘卷,也不过是短短两百余载的寿命,到这一年,他的寿命早已过半,他的宏图霸业却刚刚开始,他岂会甘心服于命运。
他和他是一样的人。
解无常没有骗人,他确实认为只要想办法过了荆棘海,他就能获得永生。
他设了大局让林雨行身先士卒,也是想看看真正的衣钵传人有多大能耐。
林雨行让他失望了,连一个合格的炮灰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