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琳达分手之后,我没有立刻赶回哥谭,而是多在纽约逗留了一阵。如此这般人口稠密的经济文化中心到处都是神色匆匆的行人,他们在向前奔波的时候绝对不会扭头,眼神是严肃的,嘴角崩成的直线也像是经过最精密的机械公司计算后批量出产。偶然和身边路过的人对上视线都像是在看此生最大的敌人,仿佛脚步只要慢下一点就会被看不见的影子怪物所吞没。没有人留意,也留不下一点印记。在这群人中漫无目的穿行的我显然是个异端,如果有人有幸能从头顶上的卫星图观察我的话,大概就会感觉自己像个在生物课上观察一只掉队的蚂蚁的四年级生。
我沿着大路一直向东走,去了那家位于时代广场的快餐店——我最常去的那个。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边欣赏纽约逐渐发暗的天空和被夕阳染成一种橘粉色的云,一边思考待会儿要怎么回到庄园去。对于一般的独身女性来说,天黑之后敢在哥谭的大街上游荡确实是一种勇士行为。我虽然比起一般的独身女性要强上那么一点儿,但总归来说也比不上那些夜半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勇士。
或许可以暂时在这里留宿一晚?琳达说书店楼上的房间一直到下个星期三之前都还是能住的——那是未来的新房东要搬到纽约的日子——只要不把房间弄乱就可以了。反正明天下午还是要去肯尼迪国际机场的,从这里出发要比从哥谭方便并且快捷的多。
或许能行,但我还是犹豫了。如果今晚不回家的话,我就不能帮外公换药了,而且包里的照片总是让我安不下心,就像是一颗挂在神经线上的□□,我不想再带着它到处乱晃了。
回哥谭,或者是回书点二层,这是个好问题。就在我犹豫着无法决定该选择哪条路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对方的动作快的吓人,在我意识到他或者她的出现之前就已经动了手。我一惊,感觉背后开始发凉,猛的转过头来,出现在视线里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副格外眼熟的防风镜。
他把原本应该戴在头顶上的防风镜松松垮垮的挂在脖子上,乍一看就像是带着一条奇怪的围巾。银灰色的皮夹克领子一边竖着、一边倒着,我把视线向上移动,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脸。
皮特罗·马克西莫夫就站在我的背后,那头银色头发照旧是乱糟糟的,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啊,怪不得。我深呼吸了一下,放下心来。
——最近是怎么回事?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喜欢从我背后冒出来。万圣节快到了吗?
“皮特,你吓到我了。”我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没有怪罪对方的意思。“以及,晚上好。你想坐下来吗?”
“我没想吓到你。”他的语气硬邦邦的,看着我的眼神游离了一下,含着一点藏的很深怯意,要不是我足够了解他,看样子就会错过了。但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又像是另外一个意思,每次他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的时候,就总是这个样子。“我本来只打算路过的,假如你很忙的话我就不会过来了。但你看上去明显是在发呆。”
“对,我是在发呆,你没有打扰到我。”我歪了一下脑袋,再次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他板着脸,眨眼间就坐在了我的对面。在普通人看来已经是很迅速的动作了,可对他来说已经是耐心范围之内的最大限度。“真的么。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忙。但看样子你并没有。”
我听出他话里藏着的暗示,久违的有点想叹气。
“并不是这样的。”在他的注视下我有点想投降,于是只好试图岔开话,“旺达呢?我怎么没看到她?”
自打我认识这对双胞胎姐弟开始,他们就一直像连体婴一样做什么事都要黏在一块,想要捕捉到他们单独行动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这次从我们开始对话起到现在,他那个酒红色长头发的姐姐全程都毫无踪迹。
“旺达忙着伤心,因为你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们了。”他的语速很快,或许是和自己的能力搭边儿的缘故。可能是听到我说起关于旺达的事情,他眉眼间的控诉终于淡去了一点儿,下一秒却又全数反了回来。“你讨厌我们吗?你一直都讨厌我们这种人,讨厌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份子。”
后一句对了一半。准确的说,我不讨厌与生俱来的身份,但我讨厌自己走到一半的路被人强行扭转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但前一句不是真的,百分之一百都错了。
皮特罗和旺达第一次与我见面,是我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俩还是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个子都不高,青春期的二次发育使面部骨骼结构发生改变之前,他们比现在要长得更像对方。
我们亲近起来的缘由大概是因为父辈的两人在年轻时曾经为了同一个理想奋斗过,即使数年之后他们因为理念不合而导致关系破裂分道扬镳,但曾经共同的经历带来的情谊还是存在的。教授的学院那时刚刚重建起来不久,双胞胎的到来使我终于摆脱了整个泽维尔庄园里最年轻的头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曾经只属于对方的世界终于第一次敞开了门,我成为了第一位踏足的外人。
“我爱你们,你明明知道的。”我说的是实话,而这些真心此刻让我感到疲惫,“我的工作也确实很忙,如果有空闲的话,我会回去探望你们的。”
“可是你在读大学的时候也很忙,但还是每个星期都会回家。”
我在他漆黑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略显错愕的表情。
某些原因使然,他提到家的时候,我难免感到有些诧异。那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讲确实是家没错,但与我来讲似乎有些牵强。相较于他们生下来就是天选之人,我的特殊之处更像是后天被人强行安置上去的,就像是在机器人的脖子上套上芭比娃娃的塑胶脑袋,即使在特例中也是特例。
这是这个星期之内第二次有人和我提到‘回家’,但哪一边都不能再是我真正的家。我不可以再完完整整的属于其中一方,这让我下意识的想要逃走。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我在心里说。我的确想要逃避,方法很多,没准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销声匿迹不失是一个好选择。但逃避的同时我却没有意识到,或许这也会给其他人造成伤害。而伤害别人不是我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