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叶予北每周会去两次医院,帮方文慧送换洗衣物。
手术前三天,叶予北又去医院看了她一次。
方文慧有先天性遗传心脏病,过去养护得好,所以没对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但是自从叶予北的父亲去世后,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一落千丈。
女人患上了抑郁症,在情绪出了问题的情况下,心脏问题也随之慢慢凸显出来,直到这次,不得不进医院进行手术。
病房内,方文慧坐在床上,整个人苍白似纸,瘦得脱形,但脸色十分恬静,她正握着叶予北一只手慢慢揉着。
方文慧细细打量叶予北的那只手,就见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内侧,有几道短小锋利的淡粉色结痂,手心里有道口子还没有收好,呈现出细细的一小段血线。
她最近才听说,叶予北暑期里找了份工,便浅笑着问:“做什么的?”
“杀鱼的。”
“怎么样?”
“腥。”
方文慧点点头,没再说话,继续揉叶予北的手指。
可过了没一会儿,女人的眼底渐渐蓄满了泪水,等叶予北发现出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
方文慧捉起叶予北的手,靠放在唇边吻了吻那些细小的伤口,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对不起,小北,妈妈什么都做不了……妈妈真没用……”
方文慧明明记得,一年前的叶予北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还会因为想要游戏机跟她撒娇,但转眼间,他抽条长大,身上渐渐有了男人一般的坚毅和沉稳,接替他父亲承担起了整个家庭。
这样的成长,并没有让方文慧感到欣喜,内心里反而有着说不出的苦痛和愧疚。
叶予北赶忙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不一会儿,护士进来了。
叶予北退到边上,看着方文慧在护士的帮扶下,背对着他侧卧,瘦削的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地颤动,护士耐心地安慰她情绪要稳定,让她好好睡一觉。
叶予北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默默提上书包,走出病房。
到了医院外,傍晚五点的日光还没退却,将大地照得闷热。
叶予北在门前台阶来来回回地走上走下,踌躇了许久,还是拿出手机给舅舅发短信,说等会儿顺路经过他们家,问能不能去吃饭。
舅舅很快就回复了:“正好在做饭,你来,我多加两个菜。”
叶予北的舅舅方文建是名初中数学老师,住在沧市的繁华地段,四周交错的都是步行商业街,沧水市的年轻人尤其喜爱来这一块儿。
不过方文建住的小区年代已久,只因拆迁成本太高,才一直被搁置着放在那儿,因此住房环境十分破旧,楼与楼之间拥挤,有些不透光。
他们一家三口就蜗居在60平米的房子里,这房子,还是他丈母娘留下的,为了给孩子做学区房。
叶予北的舅妈是个微胖的女人,家庭主妇,夏天里穿着没形的衬衫,烫过的头发总是用发抓夹在脑后,乱糟糟的,也没有形。
叶予北敲门,是舅妈给他开的门,女人看他的眼神很头大,就像看那种趴着吸血的穷亲戚。
叶予北仅是跟她对视了一眼,垂下眼,叫了声人。
家里的空间本来就不大,饭桌平常都怼着墙放,舅舅见叶予北来,特意把方桌拉到中央,添了把塑料椅。
四个人便挤在桌旁吃饭,头顶是一盏白炽灯,泛黄的灯罩里堆了一块蚊虫的尸体。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一直是舅妈在絮絮叨叨地说家常,语气里满是抱怨。
她先是数落表弟小升初没考好,虽然进了家附近最好的公立初中,但没考上重点班,只能去平行班,以后还得花大把钱给他补课。
接着又说现在学校不让老师补课,以前方文建还能趁暑假赚笔外快,现在只能靠基本工资过活,现在家里别说存钱了,够用都阿弥陀佛。
舅妈的嘴不断开开合合,直到将焦虑传达给了桌旁的每个人,才感到满意。
家里的男人们都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夹菜,吃饭。
最后,舅妈终于看向叶予北,道:“光顾着听我说了,小北,你今天来,不会有什么事吧?别不好意思开口啊,我知道你们家现在也不容易。”
叶予北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捏着筷子的手指有点紧,他微抿着唇,下颌线动了动,似乎有什么即将脱口而出。
这时舅妈给表弟夹了一只虾,催他快点吃。
叶予北因为她的打断,刚到口的话又咽了一下。
舅妈这时又看向他,道:“上次东拼西凑帮你家借了八万手术费,那可是费了不少劲,怎么样?够用了吧?”
窘迫折磨着少年薄脆的自尊心。
叶予北埋头吃饭,想问能不能再借两千,可现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点点头,声音有点闷:“够用。”
吃好饭后,叶予北和舅舅一起下楼,他从逼仄压抑的环境里出来,由夜风一吹,解脱般地呼了一口气。
舅舅在不远处扔完垃圾,叶予北正要跟他打声招呼离开,舅舅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方文建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但他也只是闻,不去抽。
“到底什么事?”方文建看向他,道,“你舅妈就是嘴碎,改不掉,人还是挺好的,你要是有什么事在楼上不好意思说,现在可以跟我说。”
叶予北垂眸想了片刻,一阵欲言又止,正要坦白想要钱,可是一抬眼,看到了方文建的衣领。
借着道旁的路灯,可见领子的里侧泛着一块黄渍,线头塌陷,立不起形,像萎缩的腌菜。
这是一件很便宜的灰色涤纶衫,价格不过百,但叶予北记得方文建穿了四年。
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
叶予北改口,道:“没事,下午去医院看了我妈,顺便来吃饭。”
方文建狐疑地打量他:“真没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