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赤霞花云

他被她气得轻笑出声:“你是想到莲药台斩草除根!”

颜乔乔像一只被雷劈到的鹌鹑,后颈上的细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她抿住唇,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反正韩峥现在那样,也是生不如死。”

公良瑾敛下神色,淡声道:“收起你的念头。我会看着韩世子。”

“殿下。”她偏头盯着车厢上方,“您一定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吧?您能这样认为,倒也是好事——这便意味着,您心中已信了我的‘聊斋’。您千万记得,明年冬末,漠北王便会勾结神啸国,将数十万铁骑放入我大夏境内,附近几州诸侯,个个袖手旁观。”

“还有。”她吸了吸鼻子,“顾京设下邪阵,以琉璃塔搜集万千愿念,诅咒我和殿下。他咒您身入修罗邪道,韩峥也听见了。”

公良瑾唇角微勾,笑得清冷傲然:“我不会。”

颜乔乔转过视线,看着这位清正皎洁的君子,心底仿佛被细针狠狠扎了一遍。

正因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前世的结局才更加令人痛彻心扉。他是清风明月,是不沾红尘的谪仙,可那修罗邪道,却是嗜杀嗜血。她忽然便想起,那个侍卫还向江白忠说了一句话——“他已疯了,见人就斩。”

再看看眼前之人,他分明该坐在无垢云端,以仁德治天下,得万民爱戴敬仰。

颜乔乔忍住哽咽,轻声告诉他:“可前世,顾京的诅咒当真应验了。”

公良瑾本欲轻哂,视线触到她眸中的凄惶悲凉,话到唇畔,变了个样:“……他如何咒你?”

“亲人逝去,利刃诛心。”她的双肩不自觉地微微收缩。

公良瑾沉默片刻,道:“我在,不会。”

“可是……”

他竖起手,语气轻而坚定:“我绝无可能身入邪道,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颜乔乔忧郁地垂下了头。

她也知道,前世发生的一切着实匪夷所思。

大夏当今的格局并非一朝一夕。数千年前,公良氏族的先祖修仁君之道,成圣飞升,成为这世间最后一位得道飞升的仙神。踏破虚空之际,圣人留下圣谕,将仁君之道刻入子孙血脉,令其世世代代守护大夏子民。

除非公良皇族倒行逆施,否则一切谋逆之举,必遭圣人天诛。

公良皇室遵先圣教诲,励精图治,恭俭爱民,深得万民景仰——即便漠北王一意孤行,定要叛国谋逆,可是他麾下将领、士兵、百姓也万万不可能答应。而神啸铁骑入境时,各方诸侯即便有了异心,座下又怎会没有爱国将士抗命入京?

个中蹊跷,颜乔乔一直想不明白。

那时她已被韩峥囚-禁,只能从离霜口中得知零星消息,无法拼凑一个完整真相。

时至今日,自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她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前世亡国之后您便是入了修罗道,亲手诛灭乱臣贼子。我如今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机会手刃漠北王。”

公良瑾久久无语。

半晌,方道:“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大约是被她气到没脾气。

颜乔乔垂下脑袋:“我都认罪了,将死之人,还怕什么言语无状。”

沉默片刻,他凉声开口:“害人性命的是顾京,你认什么罪。”

颜乔乔茫然抬头看着他:“……?”

迟疑片刻,她道:“那,我明知琉璃塔要塌,算是帮凶?”

公良瑾淡淡瞥她一眼:“你与顾京素有往来?”

颜乔乔赶紧摇摇头:“无。”

“那你帮什么凶。”他冷声道,“还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颜乔乔:“……?”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她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打算治她的罪。

她偷觑着他的神色,觉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马车平稳地停下来。

公良瑾起身,掀帘离开了车厢。

明月洒下银白的光辉,颜乔乔发现马车已回到昆山院,停在清凉台外。(山中十八台地,除了山门口的车马台之外,只有清凉台通车马。)

她怔怔跟着他下了车,发现他并没有等她上前的意思,清瘦身影径直穿过清凉台大门,步入内庭。

“殿下!”她追出一步,“明日卯时我过来煎药吗?”

“不必。”他脚步未顿,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颜乔乔慢慢垂下脑袋:“……哦。”

深青色的璃石殿门在她面前缓缓阖拢,两个人就像相隔了一个世界。

她一点点落下踮起的脚跟。

什么早起,什么丢脸,从此都将不复存在。

“从前便是这样啊。”她缓缓退开几步,站到殿门对面的青叶大树下,扯了扯唇角,“我与殿下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交集,如今消息已经送到,心愿已了,甚好。”

她笑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便倚着树,软软蹲下去。

“休息片刻就走。”

心下萧萧瑟瑟,她垂着双眼,怔怔出神。

指尖渐渐凝起一缕微芒。

落寞的淡色金黄,正如枯叶飘落枝头,离愁别绪极淡,淡到抓握不住,心头只有浅浅怅然。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萧索的秋意道光迟迟未熄。

书房灯火通明,公良瑾面无表情地批阅一份份文书,破釜沉舟侍立在旁。

破釜不断冲沉舟使眼色。

沉舟瞪了他几次,无奈上前,拱手劝道:“殿下请息怒,保重身体,早些歇息吧!”

公良瑾淡淡瞥过一眼:“我何曾动怒。”

沉舟瞄了瞄站在一旁装死的破釜,见他实在不顶事,只能硬起头皮道:“属下站这么远,道意都能感应到您的怒意。”

公良瑾语气平淡:“那便再站远。”

破釜沉舟:“……”

片刻之后,公良瑾起身离开书房。

破釜沉舟退到台阶下方,用余光偷瞄着那道清瘦身影越过回廊,登上阁楼的亭台。

“嗐!”破釜恨恨跺脚,瓮声瓮气道,“杀千刀的西梁贼子,害得咱们殿下雷霆震怒,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沉舟忧心叹息:“仁君之道泽被万民,百姓苦,君亦感同身受。今日万人恐慌,殿下又要心绪难安,夜不能寐了。”

两个人齐齐叹气,嘀咕着,跟随公良瑾登上楼台。

二人远远站在梯口,见殿下皱着眉,视线落在清凉台外。

偷偷一望,便见门口的大树下面抱膝蹲着个人,身穿大红烫金的华丽袍子,看起来却萧萧瑟瑟,凄楚可怜。

破釜沉舟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

时间点滴流逝。

久到破釜第八次偷偷活动站得酸麻的脚板时,楼台边上终于飘来一个浅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