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想把眼里的水汽逼出去,可那水汽好似偏生要跟她作对似的,她越眨眼睛,水汽越多,积在一起,不断地往下落。
越落越多。
她在模糊的视线中,背着傅轮,往山下走。
“你都受伤了,还背我,会不会一不小心把我甩出去?”傅轮在她的背上笑,“你要是把我甩出去了,我就……
“我就,我好像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伸手去摸乔泠鸢的脸,却摸到一手的水渍。
“哎,”傅轮叹了口气,“美人儿,你别哭啊。”
“我没哭。”乔泠鸢说。
“好吧,你没哭,我的姑娘坚强勇敢,生离死别不过人生常态,实在不必太过伤怀。”
“你恨吗?”乔泠鸢忽然问。
背上的人愣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乔泠鸢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性子,苦笑了下,说:“曾经恨过,后来发现,恨也无用,毕竟西北虎视眈眈,太子未立,朝局不稳,即便再恨,我也不能复仇,便懒得去恨了。”
“因为恨一个人,也是很累的,”他用力地抬手,轻轻拭去乔泠鸢的脸上的泪,有气无力道:“所以,你也别恨,你还能有大好的将来,不能葬送了。”
他其实真的从未想过报仇,因为知道这不只是两个人的生死问题,那个人的生死关系太重,他不能为了一己私仇将整个大梁置于险境。
他以前一直觉得,生死无所谓,生不过喘着气,死不过一堆白骨,没什么可怕的,可如今他有了妻子,有了牵挂,临到死了,才恍然发现,他也不过如此。
他还是会不甘心。
还是会,怕死。
乔泠鸢的喉咙哽得厉害。
傅轮勉强扯了下嘴角,想露出一点笑容,可嘴角僵硬得很,他怎么都笑不出来了,他只得作罢,哑着嗓子说他还想说的话。
他想,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阿鸢,你只当,只当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遇见了不必上心,离别后不必挂怀,你只管往前走,往更高更好的地方走,一直往前,不必回头,也不必,不必记得。”
不必记得你曾经嫁了一个短命的丈夫,也不必记得你曾经,曾经为他动过心。
“你当初,真的不应该嫁给我,你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好不好,你说了不算。”乔泠鸢抹了一把泪。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她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想她钻研医术这么些年,临到关键时刻却救不了她最想救的人,她这辈子好像总是这样,越是想要抓住什么,就越是抓不住。
小时候抓不住乔良贤的宠爱,抓不住秦姨娘的性命,长大了,抓不住傅轮。
她想要的明明那么少,屈指可数,可她仍旧得不到。
大约,这就是命吧。
她被生活千锤百炼,以前始终不信命,可如今,竟有些信了。
“泠鸢,我下辈子,可以去找你吗?”傅轮哑声问,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其实很小,小到若不是他贴着乔泠鸢的耳朵说话,乔泠鸢根本听不见。
风声很大,呼呼地从乔泠鸢的耳边刮过。
山脚还未到,可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傅轮恍惚间听乔泠鸢应了声“好”,但其实乔泠鸢并未张口。
“你喜欢我穿白衣,下辈子我还穿你喜欢的白衣,就像谪仙一样,超凡脱俗,异于所有人,你一定要第一眼就认出我。”
“下辈子,我一定不病恹恹的,你一定要……要早点喜欢我。”
他的手无声地垂落下去,带起一丝轻微的风,仿佛能割破心脏。
乔泠鸢抬头望向天空,她的眼睛已是血红一片,浑身力气尽失,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脚下打滑,身体失去平衡,背着傅轮径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正庸十七年,六月,长宁军发兵西北十八部落,大败,退守曦城。
同年七月,鄚州六万军攻入赣州深山老林,灭西北联军四万,后与八万曦城军前后围攻燕西关,未成,折往曦城,战事暂时告休。
同年九月,长宁军与鄚州军拿回燕西关,歼敌军八万,两军乘胜追击,再次攻入西北十八部落,杀入鞑靼族,攻占皓都。
同年九月,先太子之子,长宁军与鄚州军的灵魂人物,昭王傅轮,毒发,死于尧山。
同年十二月,乔泠鸢因研制出涅槃的解药而声名远播,被封神医,她拿着解药的配方,坐在井云寺高高的屋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