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鹤没有松手,他侧身,拿了个杯子就丢过来,不悦斥责:“出去。”
杯子正好打在沈淮与额头上,他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那杯子的疼痛刻在他心里,沈淮与忽而意识到,原来爱竟是会让人成为恶魔的东西。
……
第二天,白静吟直到中午才起床,脸色苍白,无什么血色。
她叫了沈淮与过去,抚摸着沈淮与的脸,低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沈淮与如实回答了。
包括他看不到人这件事。
在回答的那瞬间,沈淮与清清晰晰地看到母亲绝望的脸。
“……一样,你和你父亲一样,”白静吟痛苦地说,手指和声音都在颤抖,压抑痛苦,“我怎么生出来一个恶魔……”
沈淮与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下一瞬,白静吟就伸手,掐住他的咽喉:“一个就够了,淮与,对不起,我不愿意你再去害其他人……”
沈淮与没有挣扎。
他任凭母亲用力掐着他的脖颈,直到沈从鹤闻声赶来,才将濒临窒息的他成功解救。
沈从鹤不会谴责白静吟。
就算白静吟真的将他掐死,沈从鹤也未必会责备她。
这就是沈淮与从那次事件中得到的清晰认知。
沈从鹤确认了他没事情之后,安抚了有些崩溃的白静吟。
在得知白静吟崩溃的原因后,沈从鹤反倒是笑了一下。
“这样不好吗?”沈从鹤柔声问白静吟,那声音有些近乎疯狂的冷静,“从你腹中,出来和我一模一样的孩子,有着你我骨血,完全像我的孩子……你不会感到高兴吗?”
白静吟哭泣着,连连后退,她脸颊上只有不断往下落的泪珠儿。
沈淮与不懂父母间诡异的氛围,他只感觉两人吵闹。
父母都像是野兽,都让他感觉到陌生、可怖。
从那之后,白静吟开始疏远沈淮与。
她会控制不住地伤害他,忍不住拿东西烫伤他,掐他的胳膊。
某天,沈从鹤出差,白静吟将沈淮与锁在供奉着佛龛的阁楼上。
没有人发现被锁在阁楼上的沈从鹤,他不住地敲门,但没有人回应。
整整一天,沈淮与甚至进食过供奉的香,只因那闻起来过于美味。
直到沈从鹤发觉白静吟真真切切在虐待他时,才终于将两人短暂分开。
沈淮与被送到舅舅家,跟随舅舅家的孩子一同吃饭、学习。
年岁渐长,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不受母亲喜爱。
沈从鹤为了强行留住白静吟,让她受孕,诞下有着两人血缘的孩子。
沈淮与就是为了这么一个自私的目的而降生的。
等他年岁稍长,阅读过的书多一些,看过的东西多一些……沈淮与也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会对父亲抱有那样大的敌意。
倘若是他,他也会厌恶这样强迫自己的人。
白静吟被父亲困住了。
而沈淮与就是那个困住她的绳索之一。
沈淮与没有怨恨过白静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甚至会认为被责罚是他的罪有应得。电视剧和书上都这么讲,父债子偿。
他是父亲的罪孽,是父亲的共犯。
但他……
在年岁尚小的时候,也曾经渴望过来自母亲的关注。
沈淮与已经记不起母亲拥抱他是什么感觉。
多么讽刺啊,但这的确是事实。
沈淮与冷眼看着父母亲之间的争执和融合,无论白静吟发多大的脾气,冲着父亲如何发泄,沈从鹤都不会松开她。
同样的,任凭沈从鹤如何索取,白静吟也不会走出这个困住她的牢笼。
两人也并非一直这样别别扭扭地生活,在他单薄的记忆中,也曾有过父母温柔相拥的时候,只是随着白静吟初恋意外过世后,他们俩的关系才迅速恶化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沈淮与坐在地毯上,面无表情地掀开一页书。
全然不管隔壁房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
他在这种情况下读了初中,高中。
身边人不是没有恋爱的,唯独沈淮与心无旁骛,专心读书。
好友沈岁和曾问他为何不谈恋爱,沈淮与低头掀开书:“没兴趣。”
他的世界没有美丑,甚至没有性别之分。
人不可能对线条产生什么兴趣,难道还有人会爱上纸片人不成?
沈岁和笑了:“也是。”
两个人都姓沈,往上数几代是一家人,虽然有辈分差距,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结交为好朋友。
沈岁和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沈淮与的视力问题,这不是什么秘密。
沈岁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说:“淮与。”
“嗯?”
“那你以后怎么办?”沈岁和问他,“以后选择独身?”
沈淮与没有回答他。
他刷刷刷地在试卷上写自己名字,不咸不淡:“你不也是只想着妹妹,不想恋爱么?”
沈岁和愣了愣,没有笑,转过脸,眼底浓暗沉寂:“你说的对。”
沈岁和家境困难,不得不将妹妹送给舅舅抚养……沈淮与知道沈岁和有多宝贵这个妹妹,也知道沈岁和为此有多痛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不是所有人脑子里只想着繁衍,”沈淮与翻开书,微怔,“一个人也挺好。”
沈淮与见识过父母的“爱情”,他不愿自己也纵身于这种不理智中。
太过于可怕。
那时候的沈淮与想,倘若世上真有能让他看清的人,那他宁愿对方不要出现在自己生命中。
他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高一那年,白静吟晚上睡不着,请了一男教师为她朗读诗歌。
虽然两人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沈从鹤无法容忍这种行为,盛怒地提前返家,和白静吟爆发了一阵剧烈的争吵。
次日清晨,白静吟因为腹痛难忍被紧急送到医院,沈淮与陪伴着父母一同前去,在走廊上安静地等着。
他背依靠着墙,正出神地思考数学题目时,瞧见一家三口往这边来,那女孩包的严严实实,像是粽子。
沈淮与只觉着好笑。
大夏天的,不热么?
只看了眼,沈从鹤扶着白静吟从检查室中出来。令人意外的是,父亲竟然和这一家三口认识,他们寒暄的时候,这粽子般的小家伙就凑上来,脆生生地过来“搭讪”。
说搭讪或许有些不对劲,但这个孩子的的确确对他充满了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沈淮与不喜欢小孩子。
但这个粽子一样的小家伙也不惹人讨厌。
临走前,沈淮与给了她一颗龙虾酥。
这龙虾酥还是沈岁和带给他的,不过沈淮与不喜吃甜食,心想着小孩子都爱吃糖,才顺手递给这个小粽子。
小粽子裹的太过于严密,以至于那时候的沈淮与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墨镜和丝巾下面,裹着的是他的那个“唯一”。
……
午后的风涓涓细细,小可颂跟着邓老先生在主卧里,认真听邓老先生给她讲智取威虎山的故事。
而杜明茶趴在床上,听沈淮与慢慢地讲完这一段往事。
杜明茶苦恼极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小时候那脑袋和核桃仁差不多,哪里能记得住这些?”沈淮与笑着勾了勾她鼻子,“怎么?还有些遗憾?”
杜明茶没说话,她认真想了想,终于忍不住,直接爬起来,半跪坐着,问沈淮与:“问你一下嗷,要是你当初知道能看清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沈淮与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微微沉思片刻,他说:“我不确定。”
杜明茶面对面侧躺在他怀抱中,额头贴着衬衫,手下是他温热的胸膛:“什么叫不确定?”
她很好奇,好奇沈淮与会不会有其他想法。
“或许会说服父亲,让叔叔和婶婶留在帝都,”沈淮与说,“不过更可能留下叔叔婶婶的手机号码,经常去j市看你。”
杜明茶:“嗯?”
“你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啊,”沈淮与莫可奈何地轻叹,“明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对你欲罢不能。”
他声线低沉,说起来情话,简直要了杜明茶的命。
她呜呜两声,一头扎到沈淮与胸膛中,蹭了几下,才小小声说:“你说话真的好好听。”
沈淮与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睡吧,我去看看爷爷。”
杜明茶前几天实在是太累了,有着他轻轻拍着北背部,很快陷入甜甜的梦乡。
沈淮与耐心地等她熟睡之后,才轻手轻脚离开,去看小可颂和邓老先生。
邓老先生和小可颂正在玩最传统的翻花绳,他手指粗糙,布满皱纹,翻起花绳也不灵活,小可颂咯咯咯地笑着,不厌其烦地翻着花样,和太爷爷开心地聊天。
沈淮与没有打扰这祖孙,悄然退了出来。
明茶就是嘴硬心软,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也具备着邓老先生这一特质。
先前祖孙之间的隔阂横下,两个骄傲的人都不会直接表达对对方的那份亲情,杜明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仍旧珍视爷爷。
毕竟是她现如今唯一的长辈了。
现如今,邓老先生的心脏还好,一直坚持服药,没有大问题。至于他这个脑子不太清醒的病……
生老病死,衰老是谁都无法避开的一件事。
沈淮与愿意尽自己所能给予老先生提供帮助,也能够令杜明茶毫无后顾之忧的工作。
他再度看了眼房间中的邓老先生和小可颂,耳侧听老人家又叫“明茶”。
沈淮与垂眼。
对于老人家来说,或许这样也更好。
他的记忆停留在邓扶林去世前的那段时光。
邓扶林和杜婉玲还在人世,孙女杜明茶原谅了他,他们达成和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沈淮与重新回到卧室,凝视着躺在床上的杜明茶。
她已经陷入甜睡中,手指捏着被角。
沈淮与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
无论与她生活多少次,无论与她做多少次,无论她生病亦或者不适。
在沈淮与眼中,杜明茶永远都是光彩熠熠、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恰如初见。
……
沈淮与一直没有告诉杜明茶。
在遇到她之前,他所看到的面孔是如何的单薄。
读书时倒还好,没有太过于复杂的利益纠葛,沈淮与一直隐瞒着自己脸盲这件事。他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辨认人,比如他们身上的气味,比如那些线条的形状和位置,再比如声音。
这让他在黑暗中也能够有清晰地辨认出人,别人只当沈淮与是过目不忘,但没有人知道,他全靠“不忘”两个字。
沈从鹤于事业上颇有野心,只可惜身体查出癌症。
那段时间他忙碌异常,以至于一整年都没有体检,次年拿到体检报告时,已经转为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