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意难平(05)

朱砂红 明开夜合 3792 字 12个月前

傅聿城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自己觉得如此无力。

许久,他站起身,假装自己也睡得迷迷糊糊,将梁芙叫醒,催她去房间睡,以免着凉。

等梁芙回房睡着,再难入眠的傅聿城从一旁床头柜上拿过自己的手机。说到底,他挺难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打开微博,输入方才一瞥之下的那个账号。

点进去翻了几条,他确定这是梁芙的小号。

因没什么人关注,这小号就是她的树洞,发了许许多多意味不明却又消极沮丧的内容,它们共同垒砌一座千疮百孔的沙塔。堆砌沙塔的孩子并不开心,因为一小时之前,她刚刚更新了微博,说:“害怕被观众看到难看的哭脸,所以小丑戴上了微笑面具。”

梁芙办公室在六楼,与剧场临近,天一黑,就能瞧见剧场的玻璃窗一扇一扇亮起来,观众陆陆续续进场。

曾经,这是她在演出之前最喜欢的环节之一,只是那时候是在二楼的休息室,没有这样俯瞰全局的绝佳视野。

响起敲门声,梁芙应了一声,谭琳推门而入。

梁芙转头看她一眼,把手机锁定揣进外套的口袋里,背倚着窗台,“什么事?”

“陈主任说下周会有一个大的赞助商过来拜访,希望我们到时候出面接待。”

“我就算了吧。”

谭琳面有难色,打量着她,“……梁老师,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这话她像是憋了很久,不吐不快。大抵上回记者招待会上,梁芙任性提前离场的事,还是让她有所介怀。

梁芙笑了声,“你是我的学生,我怎么会对你有意见?我跟陈主任说过,以后这种事我都懒得出面了。他答应过我的,你就把的话回复给他,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说。”

“可是……”谭琳还在做最后的争取,“那人是点名想要见你,他说是你忠实的观众,此前一直默默支持没有打扰。如果你不出面的话,他就会撤销对舞团的捐款。”

梁芙极不喜这样的情感绑架,但事关舞团运营,也很难意气用事。她拧眉,转过目光眺望窗外,“下周几?”

“周三。”

“知道了。”

谭琳看她一眼,“那我去做上台准备了,梁老师。”

“晚上演出加油。”

谭琳关上门,下楼回到二楼的休息室。她与团里两三个骨干共用一间房间,坐下补妆时,旁边休息的演员便问她:“说动梁老师了吗?”

谭琳“嗯”了一声。

她笑说:“她挺难打交道,辛苦你了。”

谭琳没做声,凑近镜子,拿化妆棉沾去眼睑下方蹭上的一点睫毛膏,听那演员又说:“新老交替,后浪推前浪是正常规律,曾到过高处的人,反而挺难接受这个道理。不是人人能像杨老师,能放下妄念,真心成全别人。”

“你别这么说,梁老师对我也是倾囊相授。”

“是吗?”她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周三恰好是梁庵道和章评玉的结婚纪念日,对这个日子,章评玉看得比生日还重。

白天梁芙如常上班,到了舞团,碰见宣传部的陈主任步履匆匆,才想起今天有个什么劳什子的会面。

陈主任指着楼梯,让她直接去三楼会议室,说那人已经到了。

梁芙推开会议室的门,一人坐在会议桌近门的位置,转过身来,平平直直地看着她,“梁小姐,你好。”他瞧着约莫三十多,接近四十来岁,面容周正,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生意的,但有一种平和沉稳的气质。

这人,梁芙见过。

过往演出,他总坐在第一排,中心靠右的第三个位置。她只在演出谢幕的时候,才能有空往台下看一眼,次数多了,就记住了这个从不上台献花,亦不去后台讨要签名的特殊观众。

骤然于这种场合之下碰见,梁芙诧异,片刻心中乍然涌现的竟是无端的惭怍。

这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梁芙往名片上瞧一眼,他叫作陆松云,前面缀着一个ceo的名头。

“作为观众,在台下欣赏舞蹈即可,原不该贸然打扰,请梁小姐原谅我的失礼。”

“陆先生请坐,我给您斟茶。”

梁芙少有给人端茶倒水的时候,连茶水室里茶叶放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是经人指点寻得了半罐云雾茶,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

她奉上这盏茶烟缭绕的热茶,在陆松云对面坐下,双手交握放于会议桌上,难得的忐忑,像是疯玩一暑假忘了写作业,面对老师盘问的学生。

显然是陆松云吩咐过,并没有人前来会议室打搅。门开半扇,门外寂静,这个时间,演员都在练功房吧。

陆松云喝了一口茶,便将那茶盏放下,仿佛也只是在履行程序一样,“梁小姐,不跳舞了吗?”

“……跳不了了。”

“那真是遗憾,我等了两年多,一直在期待梁小姐重返舞台的那一天。”

“抱歉,让您失望了。”

陆松云看着她,神色里有几分遗憾,但并不咄咄逼人,“原谅我再多问一句,是完全无法登台,还是……”

“陆先生最喜欢我的哪一出剧目?”

“我是俗人,大抵还是最喜欢《天鹅湖》。”

“起码《天鹅湖》,我跳不了了。”梁芙坦然道,面对这样一位真诚的观众,她无法不坦然。

“或许,梁小姐考虑过试试别的舞种?”

梁芙摇头,固执地说:“不是芭蕾,就没有意义了。”

陆松云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说,年轻人总是容易将话说得绝对。但他是有风度的人,不会擅自指导他人的人生,“我听说,梁小姐在团里当老师。”

“是,您要会面的谭琳,就是我的学生。”

陆松云缓缓摇了一下头,“谭琳的演出,我也看过,虽然你是她的老师,但你们的风格并不一样。请原谅我说得直接,我无法欣赏她目的性过于强烈的演出风格。今年,我照旧还会赞助,但明年的情况我无法保证。没有梁小姐的舞台,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梁芙让这句话弄得喉头发梗,“……我理解您。谢谢您这些年的支持。”

陆松云站起身,那盏茶还在飘着浅浅的热气,“工作缠身,我就先告辞,不和谭小姐会面了,请代我向她致歉。”

梁芙将陆松云送到楼梯口,他走在前,又突然转过身来,“离开舞台,梁小姐如今过得幸福吗?”

梁芙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即让脸上堆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我已经结婚了,现在很幸福。”

陆松云瞧着她,依然是那样平平直直的目光,她却在一瞬间无地自容,笑容快要挂不住,勉强支撑才没让自己目光闪躲。

陆松云的车在停车场,临上车前,陆松云说:“愿我们下次重逢,你在台上,我仍是你的观众。”他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薄薄的信封。

等陆松云的车驶远了,梁芙将那信封拆开,一张泛着黄的纸片。

脑中立即响起那一年谢幕时的掌声,想起那时脸上的汗水滑落滴在锁骨上,舞台灯光耀眼,她看向座无虚席的观众席,因喜悦而心脏涨痛。

那是她十八岁时首演《天鹅湖》的门票,让人细心地珍藏了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