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从李克臣手中接过了一封译好的电报。反复的阅读了几遍之后,他心里有了数——局面仿佛还有扭转的希望,北京的张老帅调动了几十万兵,要向革命军发动反攻了。
几十万兵之中,也包括霍相贞的直鲁联军。霍相贞愿意打仗,因为己方的军饷粮草都很缺乏,已然是打不起持久战了。
在这一年的六月初,马从戎坐在家中,从报纸上看到了联军兵败的新闻——中国人办的报纸,先前提起霍相贞,都是很恭敬的写“霍帅静恒”,如今口风随着时局变,变成了“霍逆相贞”。革命军刚刚攻克了沧州,而霍逆相贞带领残部,正在沿津浦铁路向北逃窜。
一篇新闻读完后,马从戎很不高兴的把报纸往前方茶几上一扔。报道的措辞未免太顺风倒了,把霍相贞丑化成了什么样子,胜败乃兵家常事,又不是只耗子,怎么叫逃窜?
不忿之余,他又隐隐的有一点痛快,仿佛报纸也替自己报了仇,迎头给了榆木脑袋一棒子。从柔软的沙发上起了身,他走到落地的玻璃窗前向外望。他所居的洋楼是巴洛克式的,玻璃窗也不例外,中央的小窗格子嵌了五颜六色的彩玻璃,阳光向内一照,在马从戎的脸上投射出了一副缤纷的七巧板。人在二楼,可以将楼前的草地一览无余。草地在他到来之后,被看房子的园丁仔仔细细的修建成了一副绿地毯,两只狼狗很守本分的趴在草地边缘,懒洋洋的吐了舌头要打瞌睡。一名便装青年双手插兜,在门房的阴影中来回的溜达——从北京带过来一大队亲信,如今脱了军装,被他当成家丁养着。洋楼后头还有个象征性的小花园,法租界寸土寸金,他能住进带着小花园的宅子里,本身就是一桩惹人注目的豪举,所以家里有人,有枪,有狼狗。一早一晚的,他的人必会带着枪和狼狗,兜着圈子巡逻一次。
屋角立着一架电风扇,悠悠的小风吹拂了他长袍的一角。剥了一粒巧克力糖送进嘴里,想起大爷正在逃窜,他心里也是有点不是滋味——倒不是怕霍相贞逃窜到天津和他算账,中国兵进不了法租界,就算霍相贞单枪匹马的来了,他也怕得有限,至多是挨顿暴打罢了,又不是没挨过。他料想霍相贞不能杀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杀,他也说不出具体的理由,总之他认定大爷对自己是有感情的,而且大爷对钱没数,一辈子没因为钱和人急过。
那一夜离开霍府的时候,他是暴怒着走的。连夜抵达天津之后,他的手还在抖,越想大爷越生气,想起来的全是坏处,比如刚挨的窝心脚。如今怒意消散了,他再回首往昔,却又把对方的好处一桩桩的捡了起来。捡到最后,他觉出了寒意,不是自己冷,是替大爷冷。
他承认自己是太狠了,自己把大爷给欺负了。但是让他离开他的安乐窝往战场上跑,那他也还是万般不愿。他这么年轻,这么富有,他可舍不得死。
马从戎天天想着霍相贞,身体陷在最新式的大沙发里,他想得一动不动,纯粹只是“想”。只有“想”最安全,他如今连家门都不爱出。脑子里的思路稍稍的有一点乱,他需要一点一点的拨乱反正。他是凭着理智过日子的,他不能乱。乱大发了,他怕自己会一时冲动跑出法租界,丢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跟着霍相贞“逃窜”。
他不能逃窜,他每天都要洗澡,单薄的丝绸衣裤也是一天一换,月末必定要请最高级的白俄理发匠收拾自己的脑袋。如今这种天气,一天若是不吃三顿冰淇淋解暑降温的话,那可怎么活?水果没冰镇过的话,能吃吗?从软底拖鞋中抽出一只赤脚,他向后仰靠着翘了二郎腿。在电风扇送出的轻风中动了动脚趾头,他斜眼去看窗外的艳阳。这个天气,昼夜穿着鞋袜长途跋涉,那得是什么滋味?
吹着小凉风晾着脚丫子,马从戎唉声叹气的舒服着。对于大爷,他这回真是“不伺候”了。
第95章 时务
一队汽车在骑兵的护卫下直入天津,停在了督理公署的大门外。卫兵跳下汽车踏板,侧身立正打开车门。一身戎装的霍相贞下了汽车,第一眼看到了大门外的安如山。
安如山先向他行了个军礼,然后上前几步,低声说道:“能到的都到了。”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带着安如山大踏步的走入了公署。大会议室中稀稀拉拉的坐了几个人,见他进了门,当即起身问候。霍相贞径直坐到了主席,抬起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众人落座。
于是,目前依然肯效忠于他的军长们,一个个的又坐回了原位。
北京已经失守,张老帅乘坐专列想要出关,半路又遭了日本人的炸弹。挨了两天之后,天津得到了张老帅的死讯。这下一来,连霍相贞都慌张了。这几年一直是张老帅总揽大局,老帅就是政府,就是下面这些军头们的主心骨。老帅一没,他们的政权算是彻底的散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