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饭店是一处豪阔华丽的场所,今晚被赵将军包下来了,有许多真正的贵客应邀而来,所以汽车顺着胡同口往外排,不但排到了大街上,而且一条街还不够用。除了汽车之外,洋车也是见缝插针的乱停,虽然天气寒冷,黑得又早,可是为了做这些汽车夫洋车夫的生意,各种饮食摊子也络绎的摆了开来。
因为这一次宴会的主人翁是赵将军,所以宾客之中也以军界中人居多。小鹿跟着赵将军往里走,赵将军每走几步便回头看他一眼,像怕他跟丢了似的,十分的顾念他。紧随人后的副官长见状,立刻伶俐得像通了电似的,一步迈到小鹿身边,替赵将军为他引路。小鹿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见往来都是军中人物,并没有纨绔子弟出入,心中就轻松了一点,料想程世腾今天也不会来——他自认是绝对的不怕程世腾,但是能不见的话,还是不见为好。
京华饭店的中心场所,乃是一楼的一间大宴会厅,宴会厅内的布置是全盘西化了的,长桌上摆满了精巧饮食,西装侍者端着各色酒水,在宾客之中穿梭不止。而隔壁另有一间跳舞厅,四周垂着帷幕,地板光可鉴人,一支白俄乐队坐在屏风后面待命,随时可以奏乐起舞。
赵将军照例做了个长袍马褂的打扮,仿佛随时预备着倚老卖老。而他形象虽是如此的古朴,内心却是向往摩登世界。在众人的欢迎声中缓步前行,他看看上方的璀璨灯光,又看看周遭的青春面孔,脸上不由得就有了笑意。
如果赵将军不是将军,那么他定会在大宴会厅中吃喝一通,然后再去跳舞厅中歌舞一番;可惜他被他的权势声名束缚住了,不得不做出一副威严样子,进入安静的小厅,同亲信部下做一番老气横秋的闲谈。小鹿跟着他走进去了,只见小厅之中摆着沙发躺椅,几名军官提前候在这里,其中倒是有两张熟悉面孔,一位是葛啸东师长,另一位是张小山旅长。
赵将军像座泰山一般、高傲而又迟缓的移动到了沙发前,然后在众人的问候声中一屁股坐下去,压得沙发弹簧“咯噔”一声响。然后对着左右一伸手,他开始排兵布阵:“来,世侄,到这里坐。小鹿,你坐这里。小山,你也坐下——都坐下吧!”
葛啸东和小鹿紧挨着他坐下了,张小山距离他略远一点,然而也已经近过了其余人等。赵将军不理小鹿,只和葛啸东说闲话,闲话说了没有几句,副官长忽然小跑进来,弯腰附到赵将军耳边说道:“将军,程家大少爷来了。”
赵将军听了这话,神色不变,只说:“把他带过来。”随即他望着小鹿一笑。
小鹿一直是个正襟危坐的姿态,此刻看了赵将军一眼,然后他垂下眼帘,脸上并无波澜。
副官长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曳地的丝绒门帘被人从外一挑,有人带着寒气走了进来,小鹿抬眼一瞧,正是程世腾。
程世腾做西装打扮,堪称是衣冠楚楚。崭新洁净的皮鞋底子踏在羊毛地毯上,他一路来得无声无息。单手握着一根漆黑笔直的英国造手杖,他脚步沉稳,包金的杖尖不挨地,只在他锃亮的皮鞋旁一闪一闪的反射灯光,和他胸前的怀表链子配了套。
眼看程世腾进了门,赵将军做了个要欠身的势子,同时口中笑道:“啊,云峰老弟,你今天可是来得迟了!”
程世腾知道赵将军没有起身迎接自己的意思,所以远远的伸出了手,也是欢声笑语:“正臣兄,抱歉得很,照理来讲,你请客,我应该早点儿过来帮忙才对。可是下午被些冗务缠住了身,越是急着来,越是走不开。”
话音落下,他和半欠身的赵将军握了握手,脸上是笑着的,眼角却是扎了一根刺——他看见赵将军身边的小鹿了!
这根刺扎出了他的血和泪,然而血泪是往心里流的,他的眼角眉梢只有笑。赵将军对着他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对着他笑出了一串哈哈哈。他握着赵将军的手上下摇了摇,向赵将军回应了一串哈哈哈。及至双方哈哈完毕了,他才满面春风的转向了小鹿。
副官为他端来了一把舒适的沙发椅,让他坐到赵将军近前,但是他并没有急着落座。俯身对着小鹿伸出一只手,他当众拍了拍小鹿的脑袋,同时口中轻声笑道:“小鹿,我的好弟弟,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啊!”
小鹿没有起立,只微微的向他一躬身,然后答道:“是的,大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