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年,一步一步走得貌似十分顺利,其实每迈一步之前,他都要翻来覆去的将这一步思索万遍。他的参谋处是没有休息时间的,他一有了主意,无论昼夜,参谋处都得立刻集合。丛山成了他的参谋长,两个人倒是配合默契,他想得细,丛山比他想得更细。
眼看自己在河北这一仗是漂漂亮亮的打完了,他把后续事情交给专人负责,自己启程回了东河子大本营。在外面他是意气风发而又端庄严肃的鹿师长,及至回了家又见了何若龙,他把嘴一闭脸一沉,也不风发了,也不端庄了,一有时间就要施展他那套不甚可靠的医术配药,配的时候一言不发,是个憋气窝火的别扭模样。
他做出这幅模样,并非故意要给何若龙添堵。何若龙的情形一天比一天糟糕,他看在眼里,是真的烦恼。
他不怕别的,他怕何若龙死了。
此刻掂掂量量的配出了一碗混合药粉,他端着碗抬起头,透过亮晶晶的玻璃窗往外看。何若龙穿着一身白色裤褂,刚被他撵了出去晒太阳。勤务兵本来给他送了一把椅子,但兴许是阳光太明媚了的缘故,他并不肯坐,而是扶着手边一切可扶的东西,一步一步摇晃着在院子里靠边走。
现在门口再也没人看管着他了,他瘦成了一副大骨头架子,撑着一身白衣慢慢的挪。院子角落里长着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很能遮阴。他挪到树下站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挪,看那意思,是想继续贴着院墙往回走,然而跌跌撞撞的迈步向前,小鹿看他像瞎了似的,直直的就撞向了院墙墙壁。
撞过一下之后,他踉跄着站住了,抬手向前去摸。及至摸到粗糙墙壁了,他缓缓的转了个身,继续走。
小鹿看着他,一直看他走到了窗外眼前。这回双方距离近了,他开口发出了低沉声音:“你看不清路吗?”
何若龙有点和气、也有点冷淡的答道:“这两天眼睛花。”
说完这话,他继续走,这一回拐弯跨过门槛,他进了屋。
屋子分成里外两间,小鹿站在里间,听见外间有杯盏声响,是他哆嗦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鹿放下药碗,挑帘子出去拧了一把湿毛巾。把毛巾卷子递给何若龙,他没说话,何若龙拿着毛巾卷子往里间走,也没说话。
及至何若龙在里间床上坐下了,小鹿也垂头回了窗前,继续研究他那些古怪药物。
两人起初都是沉默,后来何若龙抖开毛巾擦了擦头上的虚汗,低声先开了口:“哎,我觉着??我可能是要不好。趁着现在头脑清楚,我求你件事儿。”
小鹿头也不回的问道:“什么事儿?”
何若龙双腿拖在地上,背靠着床头喘了几口气,感觉胸中气息足了,才又继续说道:“等我死了,求你把我送回我老家去,给我修座好点儿的坟。”
小鹿那端着药碗的手缓缓放下了,然而依旧没回头:“就这个?”
何若龙闭上眼睛,额头上又渗出了一层冷汗:“就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