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副官这么懂事,程廷礼的性情却是阴晴不定,当着外人,他潇洒倜傥谈笑风生,看着正是一位气派俨然的风流武将;及至回了家关了门,他把脸一变,开始由着性子对鹿副官耍,还不是好耍,而是绵里藏针钝刀子割肉式的耍。大早上的他不起床,把鹿副官摁在被窝里逼问“爱不爱我”;鹿副官憋着一泡尿,无可奈何的告诉他“爱”,他才肯放对方下地。鹿副官一泡尿刚撒完,他黏黏糊糊的又凑上来了,逼着鹿副官对自己谈情说爱表忠心,鹿副官一句话没说对,他那边立刻就闹脾气,而且一闹能闹好几个小时,鹿副官不去做小伏低的哄他,他就敢对鹿副官连打带骂。
鹿副官在二十二岁那年,要回老家娶媳妇。程廷礼听闻此言,当时差点没活吃了他。鹿副官从来不和程廷礼一般见识,但是这回真恼了,程廷礼不让他成亲,他就抽出墙上的武士刀要抹脖子,吓得程廷礼立刻服了软。
鹿副官拼着性命,终于成功的娶了妻生了子,妻是从小定的娃娃亲,虽然是小县城里的闺女,但是生得明眸皓齿,和他走在一起,正是一对璧人。从那开始,鹿副官每隔半年必定要和程廷礼大干一仗,干完之后能闹来半个月的假期。提着大包小裹上火车回家乡之前,是鹿副官最快乐的时期,他也不向人倾诉,也不用人帮忙,只是自得其乐的忙忙碌碌,程廷礼看在眼里,嫉妒得快要口中吐火,然而又奈何他不得。于是等到鹿副官一回来,他必定要大大的发疯一场,不把鹿副官折磨个半死不罢休。
鹿副官一直忍着,一直忍着,忍到这年夏天的午后,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人心烦躁,还是中午他和同僚一起喝了点酒,总之在程廷礼那滔滔的污言秽语之中,他忽然弯腰怒吼了一声,随即拔出手枪顶进嘴里,不由分说的就扣了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鹿副官的天灵盖平地起飞,脑浆鲜血喷了一墙。程廷礼立刻哑巴了,彻底哑巴了。
程廷礼哇哇大哭,生日也不过了,跪在鹿副官尸体旁单只是嚎,白天嚎得像老虎,夜晚嚎得像孤狼,甚至惊动了程太太。
程太太比程廷礼小了几岁,家里出身极有根底,也极穷。她在家是庶出的女儿,被父亲当成个人情嫁给了程廷礼。程太太无力违抗父命,但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丈夫,和程廷礼永远无话可讲。自从给程家生下了个大少爷之后,他们夫妇两个就成了相敬如冰的模样,把偌大的程宅划分成了两国。一国是程廷礼带着鹿副官过日子,另一国是程太太喝酒读书听唱片撒酒疯;两国之间还有一片共管地带,是大少爷和奶妈子所居住的院落。大少爷今年已经满了七岁,乳名叫小瑞,学名叫做程世腾,长得和程廷礼特别像,黑发白脸,眉清目朗,淘气得出奇,除了爹娘之外,几乎是谁也不怕。
程廷礼哭得像个寡妇似的,吵得程太太和大少爷全都不得安宁。及至把鹿副官收拾利索装进棺材里了,程廷礼把军务一扔,押着棺材回了鹿副官的老家。
鹿副官家里的确是没人,除了媳妇和儿子之外,就只有一个跑腿的小子和媳妇的娘家妈。媳妇生得细皮嫩肉,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只是面色苍白,据说是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忽见程廷礼押着丈夫的棺材回来了,媳妇哭得死去活来,问丈夫是怎么死的,程廷礼支支吾吾,只说鹿副官是在战场上中了枪。
鹿家两口子是年轻夫妻,一年中又见不了两次面,以至于孩子都养出来了,二人还是如同一对牛郎织女一般,小情人似的很相爱。媳妇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后她被人搀扶进了房,她娘逼着她喝口汤水,她摇摇头,气息奄奄的说心口疼,要睡一会儿。
一觉睡过去,她再也没醒,留了个同样病歪歪的小儿子。
程廷礼本来就已经后悔得要去跳护城河,如今见鹿家彻底落到了家破人亡的光景,他难得的良心发作,竟然感觉自己罪孽深重。鹿副官父母早亡,于是程廷礼给了鹿太太那个娘家妈一笔养老钱,又把鹿副官的小儿子领上了火车。
那小儿子不知道是有什么病,生得大脑袋小细脖,几乎就是面无人色,相貌则是堪称怪异,上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双奇大无比的眼睛,这两只眼睛,内眼角快要在鼻梁相连,外眼角快要划到太阳穴,任谁见了都要吓一跳。程廷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用小细嗓子嘤嘤嘤的反复回答了好几遍,程廷礼还是听不清楚。原来这孩子没有正经学名,他娘疼他疼得不知怎样才好,对他是宝宝贝贝小猫小狗的乱叫。所以程廷礼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说不准。
程廷礼又问他几岁了,他犹犹豫豫的伸出三根手指头,手指头细得像豆芽菜一样。
程廷礼没想到花朵一般的鹿副官会养出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大眼贼,想起鹿副官的音容笑貌,程廷礼鼻子一酸,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大眼贼平平安安的养到大,等将来自己死了,到阴间也有脸去见鹿副官。
第二章
程廷礼悲苦难言、如丧考妣;大眼贼无端的没了爹娘,虽然还不懂得丧亲之痛,但是坐在陌生人的大腿上,也很不安。上火车下火车的回了北京城,他惶惶然的环顾四周,开始喃喃的要娘。
程廷礼无心哄孩子,直接带着他回了家。随手把他往书房里一放,程廷礼被军务勾着,匆匆的又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