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松开手, 抬头望了眼数米高的陡坡,突然意识到什么迅速后退几步,甚至不敢去看连棣的表情,急切地训斥道,“不许看……你转过去!”
已经来不及了。跌落的瞬间, 他的手腕在发烫, 紫色的细小血管在皮肤下凸起,纵横交错汇成古老繁复的徽纹, 如同藤蔓顺着手臂向上疯长。又像无数只黑色蚂蚁, 迅速爬过肩膀和脖颈,侵上脸颊。
那些奇异诡谲的黑色繁纹已经覆盖了他大半张脸, 如同黑色的血管遍布皮肤,看来尤为可怖。
连棣定在原地,看他紧紧攥住右手手腕蹲了下来, 额头抵着膝盖把身体缩成一团,企图把脸藏起来逃避现实。整个人都散发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什么都没看见”的怨念。
“……”
连棣顺从地背过身,给他平复心情的时间。也给自己平复心情的时间。
这样的境遇似曾相识。深埋在记忆里的画面不管过去多久,只要一被触及,就争先恐后变得鲜活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象,是在十一岁。
他出身微寒,母亲是北疆异族的舞女,明码标价被“贵人”买回了家,即使生下他也依旧地位卑贱。吃穿用度比照仆人,出门时要用粗布遮面。
世人追求寡淡平和的面貌,立体深刻的五官是粗鄙丑陋的象征。他眉眼生得同母亲一样深邃,自小受尽嘲笑和冷眼,轻易都不敢外出露面。偌大的家族里只有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未曾见旁人伸出过援手。
他十一岁那年,“贵人”被小人构陷家道中落,举家流亡,途中遇上了被冼氏族长从旁系中秘密地接回的小公子。再加上觊觎冼氏秘宝的埋伏者,“贵人”身后追杀而来的仇人,四路人马缠斗成一团,场面复杂争乱。
他在混乱中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被人丢下山崖,坠落中绝望地闭上眼睛等死。
下一秒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跌坐在崖底草地上安然无损。
他被从轿子里爬出来见义勇为的冼氏小公子救了下来。
那时的冼子玉也是被这骇人的黑色繁纹覆了满身满脸,却一点都不慌乱,甚至还很有气魄地指挥他找到容身的山洞,想办法生火过夜。
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年幼的小公子用脏兮兮的小手抹掉他的眼泪。真心实意地称赞他“我觉得你很好看”。问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未经世事的小公子只知自己因特殊的天赋备受家族宠爱并引以为傲,却并不清楚今后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即使被接回本家路上受了些挫折,也仍旧对接下来的生活保持着天真的期望。
“我想跟你当朋友。”
“等你报了仇,我们就天天在一块儿。一起吃好吃的,有什么好玩儿的我也留给你。”
“我们可以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的眼神里闪着光,在昏暗的山洞里明珠般熠熠生辉。
他认认真真地为两个人许下了那么好的未来。
连棣闭了闭眼,稚嫩的童声渐渐从脑海中消退。
未曾想过,这样的景象他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一次。
明明失去了记忆,异于常人的天赋却还在。为了能有这一世众人重活的机会,冼子玉身上发生过什么?
与此同时,距离他几步远的自闭儿童还在怀疑人生。
冼子玉不敢回头去看,在心里不安地猜测着连棣的反应。
他不是第一次被激出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了。第一次在医院里面目狰狞的时候,还把两个小护士吓晕过去过。
他自己也见过,知道看起来是怎样的可怕。可如果抵抗着这力量不让它出来,两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现在说不定就缺胳膊少腿儿的,必定不能安然无恙。
这一时半会儿,他都分不清到底“被摔伤”和“被看到”哪个更惨些。脑子里盘旋着的,除了惶恐无措,居然都是“为什么没有听爸爸的话”。
明明连棣提醒了他的!
只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现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再想狡辩抵赖也不可能。他只能救人,可没法儿给人洗脑。
连棣……看起来很坚强,心理素质应该也不会很差吧。
冼子玉做好心理建设,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深呼吸,努力调动语言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