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楚丹樨时,那么纯粹而热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宁可玉碎也不愿沉浸于假象之中。
那后来,是谁让他掉进温柔乡……?
是谁让他觉得即便是短暂幻梦,也已弥足珍贵?
是谁迷惑得他即使知道盛开的繁华之下埋着森森白骨,也能依然选择闭上双目,甘之如饴地沉浸在虚假的美梦之中?
当年的他,实在是……太希望有一个好结局。
偏执盲目,走火入魔。千刀万剐仍不知悔改。哪怕后来都忘记了,可那孤寂而阴暗潮湿的心情,残留下来的怨怼和不甘,始终萦绕不曾散去。
以至于,时至今日。
他已经有了想要的一切,也得了温暖与救赎。可心满意足的表象之下仍旧幽暗丛生。
慕广寒想着,不由垂眸苦笑,实在是……他自己都不愿再多看这样的自己。
终于断断续续说完一切,慕广寒逐渐平复下来。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
淡淡栀子花香中,洛南栀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伸过手来,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慕广寒亦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掌心,闭目像是困倦了。
可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却是清明的。
他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阿寒!”洛南栀忙跟着起身,提起一盏明黄色的风灯,“我送你。”
慕广寒却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不了,我其实想一个人走走。”
“那我送你到门口。”
“……”
半夜的小雨,不知何时已停。
风灯摇曳,夜色如水。洛南栀白衣提着灯,替他照亮廊庭的路。洛州都督府不大,绕过夜中嶙峋假山,走过幽暗小池,很快到了门口。
洛南栀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寒……”
“若是七年前旧时,燕王真的辜负过你。那你心中就算再多委屈怨恨,他也合该承受。”
“只是。”
“只是他如今,毕竟并不记得前尘。若一时不能明白你的心,你也勿要,太过责怪于他才好。”
“……”
“嗯,我知道。”
慕广寒道:“我知道,其实是我不对,是我无理取闹。”
“阿寒!”
有一瞬,洛南栀还以为他是在赌气。可抬起眼,却见慕广寒安静站在他面前,风灯之前,目光略微疲惫,却平静清透。
“我在反省了。”他苦笑。
是真的在反省。
确实是他的错。那些疯狂情绪的出口,从来就不该是燕止。
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在仅存的一丝理智的驱使下,没
命地逃出来。而如果他那时再不离开,只怕多半会压抑不住脱口而出种种无可挽回的话,质问他当年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下什么都不管,自己却轻轻松松把一切都忘了,干干静静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是。
他不能问。
不然这一切对什么都不记得的燕止来说,又哪里有一点点公平可言?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算曾经是,也早就不是了。
燕止他,只是燕止。
是威名天下的西凉王,自由而肆意。燕止跟顾冕旒不一样,燕止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燕止也,不应该承受任何顾冕旒的过去。
所以。
“所以,我才得赶快回去……”
“回去,跟他道歉。”
跟他道歉,说他实在不该发疯,大半夜的跑出来。下次不会了。
他能跑出来,是因为清楚自己还有地方可去,还有人能够倾诉。
可被他丢下的人呢?
燕止不像他,燕止在南越又没有家。他为何要在大半夜承受枕边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疯,把对“别人”的怨念和质疑,发泄在他身上?
风灯摇曳,初春有点冷。
洛南栀府邸距离他的婚房实在是不够远。以至于慕广寒提着灯,独自走在夜色中。根本一脑子浆糊到底如何道歉都没想清楚,就已经回到了家门口。
他唯一只来得及庆幸的,是好在如今的自己,是个“头脑清楚”、成熟的自己。
不再像年少时一样钻牛角尖,不分是非对错。如今的他,能够清楚区分过去与眼前,这很好……
夜色如水。
燕止没穿鞋,正坐在台阶上等他。
那是雨后冰冷的台阶上,地上还有一丝雨渍,寒凉刺骨。他却像是不在乎,或者说是感受不到一般。风灯火光照着他月白色的中衣,袖口压着金线下在灯火下波流暗涌。他垂着眸,银白长发散落满地。
清冷素雅,有点孤寂。
慕广寒心脏一阵窒息的疼,又瞬间融化成酸软的一团。
风灯缓缓落地,那一刻,更多铺天盖地的自责无比、愧疚难当。是谁,是什么人,何德何能,让燕王大冷天的坐在台阶上等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很可笑,他竟觉得幸好他清醒——
他真的清醒吗?
燕止又会觉得他清醒吗?不过是一点点的老生常谈、被辜负的曾经而已!他却像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大半夜丢下他、伤害他。
“……燕止。”
他的声音骤然哑
()涩。
身体里的血液涌动,周身酸软难当。他小心翼翼凑到燕止身边,努力想要回忆《策论》上“难哄怎么哄”一章,却脑海空白,一个字也记不起来。
“燕止,我适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糊涂了。”
“不是故意跑出来的,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
“……”
燕王的手指,被冻得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