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慕广寒一行人收拾乱流的能力,也跟着与日俱增。甚至可以说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一般再厉害的乱流,一两个时辰也就收拾完了。唯独有一回,乱流不强,却特别恼人地顽固。
慕广寒是清早带人进的食梦林,出来时已经接近午夜。
所有人都一身血污,月华城中还下着暴雨。
好在林子旁就有前些年修好的哨所,内有从饮思湖引来的愈伤温泉,亦存有上好的药品。
众人都打算去那边过夜了。
唯有慕广寒急着回家。
因为那天是楚丹樨生辰。慕广寒本来答应过他,中午一起吃个长寿面庆祝。可结果……
想到之前那半个月,楚丹樨心里有多委屈、多不安。慕广寒不想让他再次担心。
好在月华城不大。
冒雨跑回去,终归也是能回去的。
也好在他大半夜的落汤鸡一样回去了。
这一日照顾楚丹樨的长老实在不甚仔细,那么大的风雨,竟然没有给他关窗。窗棱在暴雨里吱呀呀砸着墙壁,风在黑夜里强劲地吹送,潲雨让房里地面湿了一片,蜡烛也全熄灭了。
慕广寒用力才将窗户重重拉严实。
他担心楚丹樨被这样冻了一整天会不会受凉,重新点上蜡烛后,就探手去摸他的额。
结果,自己冻僵的手心冷不防,被别人的温度狠狠扎了一下。
楚丹樨醒了。
黑夜里,慕广寒也看不清他这一刻的表情,就觉得烛火下黑瞳很亮。但他不及多想——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不断滴水,过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下半身全是泥。白天幻境里弄出来的血污也都沾在身上。
他还是先去温泉,把自己弄干净了才是真的。
慕广寒洗回来时已是五更天。
楚丹樨不知是刚醒,还是根本没有睡,烛火下黑沉沉的眼神,是慕广寒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梦游一样靠近楚丹樨。
温热的手摸到他额头,再次确定了楚丹樨没有受凉。刚刚放下心来,又犹如雷击。
他的手被紧紧握住了。
……
后来的那段日子,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十分的不真实。
长夜过去,永昼来临。山坡上的花开得绚烂。
楚丹樨的腿还没有好,仍坐着轮椅,也仍不说话。
但已经很会用眼神和动作表达情绪——
他很容易就被慕广寒絮絮叨叨烦得皱眉不满,但总又是一哄就好。他没有过去那么高傲,大多时候眼神温和。
他并不抗拒慕广寒的碰触。
甚至有时候……会主动碰他。尤其慕广寒替他按摩时,楚丹樨那修长的手指会努力一点点,挑起慕广寒一点头发丝,在手中把玩。
起先慕广寒没有觉察。
而等他觉察抬起眼时,楚丹
樨却又已经闭目睡了。
太阳照着他那张俊朗、苍白、平静的脸庞,美好而不真实。
慕广寒低下头。
他真的从小就是记吃不记打,自顾自觉得有一点……暗戳戳的小雀跃。
……
很快,夏祭过去。
楚丹樨已在月华宫住满整整一年,身上的大部分伤口都已痊愈了,而随着精神的明显恢复,医者也颇有信心他以前的神智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唯有那条骨头全碎的腿,医者遗憾地摇了摇头。
慕广寒的心沉下去。
……楚丹樨不能没有腿。
他太知道楚丹樨了。
眼下,是因为他并不完全是他,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才会在这一年被桎梏的时光里,能那般平静而淡然!
一旦楚丹樨的全部神智彻底恢复原状——
以他那样骄傲要强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
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可就在那个秋天,某一天慕广寒推着楚丹樨出去散完步,晚上楚丹樨就忽然发起高。
医者说,是他那只废腿不能再留了,要锯掉。长老们也都被叫来了,大家都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当断则断。
“不行!”
只有慕广寒紧护着楚丹樨,不许任何人碰。混乱与嘈杂中,他其实也手足无措,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只是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没了腿,等真正的楚丹樨回来,一定会痛苦万分。比死还难受。
“阿寒……”
漫长的僵持中,他听见怀里的人本该是昏睡的楚丹樨在叫他。
“阿寒……”沉重灼热的呼吸声中,那声音很低,但十分清晰。
慕广寒僵着身子,一点点低下头。
其实这漫长的一年里,每当楚丹樨那双黑瞳平静地看着他时,他一直不能确定,楚丹樨究竟是不是认得他的。
他总觉得,如果认得,楚丹樨应该不会轻易让他碰触。
不会愿意听他那些傻话,不会用柔和的眼神看他,不会偷偷玩他的头发。
可这一刻。
他确实是在叫他名字。
尽管烧得厉害,目光恍惚,还是艰难地凑近他的耳边。
慕广寒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以为他是要说让他别让那群人碰他。
可他听了半天,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里,他就只反复听到几个词。
“阿寒,酸梨林……”
“酸梨林。”
“……”
“那时,我是……想去的。”
“……”
慕广寒愣愣的,霎时红了眼眶。
一时间喉头堵着,气也喘不上。
酸梨林。
那小小的约定,其实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们很小很小,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早就没人记得。
可楚丹樨其实,是记得的。
和他一样,记得丹桂小院里手牵手、两小无猜的时光,想起后来咫尺天涯,多少次的擦肩而过、若即若离、难以言说的苦涩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