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彼时炎夏,却不见蝉鸣阵阵,夏虫扰扰。而是连绵的阴冷,风雨凄迷,连着十几天的雨大不见天。
姜郁时还记得那一天的黄昏。
明明细雨绵绵未断,难得抬眼,竟能从天边层层的紫色乌云下,看到一片绚丽的、明黄的火烧云。
他戴着斗笠,行至一棵大梧桐树下。
梧桐树下,有人抱着膝,蜷缩着、浑身湿透地坐着。
他一脸横七竖八的伤痕,遮挡着下面本该英俊的轮廓。干裂的唇泛着惨白,似乎轻声自顾自正在喃喃着什么。
黑发就这么散乱黏在身上、落在土里。一双眼睛半垂,眼下阴翳像是数日没睡。而那双眼睛除了半晌微微一动,简直死物一般,就像路边灰色的石头毫无活人该有的光彩。
偶有行人路过,好奇或怜悯地看过来。
他们都觉得,那是一个已经疯了的、可惜了的年轻人。因而无人敢轻易接近,只有好心人远远丢了一把旧纸伞在旁。
姜郁时弯腰捡起那纸伞,替树下男子撑开伞。
“为何不回家?”
“……”
良久,男子摇头,声音沙哑。
“没有家。”
“那又为何一直坐在这里,是在等人么?”
又是良久,男子点头。
“等谁?”
“等我心上人……”他喃喃,“等他回家。”
“你刚才说你没有家。”
“等他回来,就有家了。”
“……”
“你等了多久?”
“有些久。”
“或许,你等的人已经不回来了。”
“不。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他从不失信。”
雨又大了起来。
密密匝匝如银粒般,砸在梧桐叶上。
男子把头更往膝上靠了靠,似乎冷得厉害。他的肢体更加用力地佝偻蜷缩着,像是在抵御什么巨大的痛楚,可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是平静的,有种涉世未深一般的天真。
月华城主不会死。
或者精确一些来说,是限定那个与众不同、每隔十几代被轮到注定献祭苍生的倒霉城主,在完成其使命之前,不会死。
这世上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逃避得了既定的命运。
同时倒也导致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在献祭之前杀得死他。
唯有一种办法能毁了他——
便是毁了他的心。
这种说法乍一听多少有些荒谬。尤其对尘世之众而言,“心”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尘世之人,纵有一颗再如何虔诚炽热之心,往往只要肉|体湮灭,一颗好心便再无济于事。反之亦有不少脏心恶欲、灭心绝情之人,活得令人艳羡地潇洒。
但月华城主,因为不会身死。
唯一会死的,就只有心。
之前很多年,姜郁时都在看着、等着,甚至迫不及待去参与促成他的心死。好在这位月华城主本来就是蠢货,只要心上人背叛,就会受伤。就这么不断伤心、一点点失去光彩,直到遭遇致命一击。来,一波又一波,仍旧潮水一样没有尽头。
燕王双手早已伤痕累累。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怕,唇角依旧扬着,在如此漫长的战斗后,仍旧能够能够腾跃在空中披斩。
银发被血染红,那嚣张的样子,既是不羁的战神,亦是傲视天下的王者,这一刻慕广寒根本想不起他命灯如何破烂。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甚至看到了西凉最辉煌的那个可能——他看到了燕王所向披靡,一路就这么扬着唇角,蛮横而张扬地靠实力杀上天子宝座。
若真有那么一天。
是不是……也不错呢?
战斗从晨光熹微,一晃又到中午,难以想象的战果显著。
慕广寒气喘吁吁。
真可怕。
西凉区区百十人,究竟消耗了多少敌军?数千?数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