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凤藻宫。

玄月如钩,夜风微醺,葳蕤宫木之中,时不时闪烁着几只萤火虫。

此时,凤藻宫内灯火通明,阵阵带着隐忍的低泣从大殿之内传出,又被夜风吹散。

凤藻宫外面的暗影浮动之处,几名宫人对视了一眼,心想着,淑妃娘娘今夜恐怕又会闹上一阵子。

但凡皇上宠幸旁的嫔妃,淑妃都会失控。

此前皇上鲜少踏足后宫,淑妃情绪还算平稳,而今,皇上中意于虞美人,淑妃这失控的次数是愈发频繁了。

“走吧,回去告知王公公,今夜没必要再守下去吧。”

“也好。”

不出意外,凤藻宫的宫奴今夜遭殃了。

皇上的眼线遍布后宫,看似踏足后宫的次数极少,可后宫的每位嫔妃的性子和习惯,以及是否与宫外联络,皇上都了如指掌。

这些娘娘们自以为甚是聪明,可孙猴子再怎么厉害,也逃不了如来的手掌心。

淑妃披头散发,身上只着兜衣与亵裤,狂躁令她郁结烦闷,今年的三伏天就宛若是把人置身火炉之中,她一腔怒气无处可撒。

手里的绣花针沾了血渍,跪在她面前的大大小小宫奴共一二十人,就连小厨房的宫奴也没能幸免。

这十二余人皆被扒了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膀子,淑妃用绣花针一个个刺过去,看着宫奴们惊魂未定,受痛却只能百般隐忍的卑微模样,淑妃心里舒坦多了。

可这种舒坦仿佛也有瘾,就像是吸食了米囊(罂/粟),叫人欲罢不能。

淑妃咬着唇,刺人的动作十分麻利,她虽是不擅女红,但捏着绣花针的姿势倒甚是标准。

“呜呜呜……”几个经受不住的小宫女低低呜鸣,紧缩脖颈,对淑妃畏惧至极。

见此景,淑妃身心愉悦,仿佛终于得到了满足,她将宫奴们当做虞姝,一想到自己心悦的男子沉迷于虞姝,她甚至于可以想象出细节,当真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

可发泄过后,她又不仅仅嫉恨虞姝,更是对虞贵嫔深恶痛绝。

不愧是蠢货!

去年害她小产,而今又害她失宠!

虞若兰是她的克星吧!

绣花针即将刺向晓云时,晓云抬首,双眼赤忱的看着淑妃,“娘娘!您且冷静些!来年开春就要大选,区区一个虞美人不足为惧,您眼下的关键之事,是要怀上龙嗣啊!日后不仅有虞美人,还有赵美人、李美人……这后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皇上只不过暂时在兴头上。过了这阵子,虞美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可娘娘不同,您到底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还与皇上是同门师兄妹,单单是这一层情分在,您便是独一份的存在啊!”

“娘娘切不可因小失大!”

晓云的话让淑妃宛若梦中惊醒。

但稍稍清醒之余,又万般惆怅。

是啊,除了虞美人,还有张美人、李美人、王美人……

她心悦的男子是帝王!是天下之主!

饶是有了这个认知,淑妃还是难以平复滔天醋意!

淑妃停止了用银针扎人的行径,近乎歇斯底里,爆喝道:“御书房那边停了么?今晚又叫了几次水?!这都什么时辰了?那妖精为何要缠着皇上?!”

淑妃就要快气疯了。

晓云被淑妃的言辞吓到了,忙出言提醒,“娘娘慎言呐!”

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只会认为淑妃娘娘粗鲁蛮横。

晓云见淑妃已临近崩溃,忙又说,“娘娘,您快些歇息吧,免得坏了容色,太医亦说,过子时不歇毁容貌矣。”

这话终于说动了淑妃。

她指尖一松,绣花针落地,随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她厌恶极了后宫的莺莺燕燕,她除却身份之外,最宝贵之物就是她的容色了。

皇上眼下痴迷虞姝,不正是因为美色么。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淑妃泛红的眸子看了一眼靠墙长案上的沙漏,一看清时辰,当即一怔,立刻就道:“来人!伺候本宫睡下!等等!把雪燕端来,本宫要服用,再点上皇上御赐的安神香!”

接下来,凤藻宫一片混乱,但又在半刻钟之内安静到针落可闻的境地。

安抚好了淑贵妃,晓云长叹了口气,她看着凤藻宫外面的苍茫夜色,只觉得心有余悸,毕竟,淑妃像今夜这般发了疯似的失控还是头一次。

她折返内殿,取了笔墨很快就写了一封手笺,再绑在了信鸽脚下,将信鸽抛向夜空。

淑妃娘娘太傻了,皇上就连自己的亲生母后都能当鱼饵,皇上还会在意谁?

皇上真正所爱,唯有他自己,还有这大翰江山。

淑妃也罢,虞美人也好,无非都是皇上一时消遣的女子。

杏儿得通知楚太傅,早做对策。

“朕说过,朕不会放你走!你走到哪里,朕都能给你捉过来!”

虞姝胸腔憋闷,一股强大的窒息感袭上心头,将醒未醒之余,她逐渐看清了自己身上男子的脸,他一手掐着她的脖颈,那双凤眸眼角充斥血丝,眸中是滔天怒意。

嘶……

虞姝惊梦醒。

她竟梦见皇上要掐死她,她不记得梦中具体场景,却隐约知道她在梦里逃离了皇宫。

嗯……当真是个古怪的梦,她岂会逃离皇宫呢?她可不想拿小命开玩笑。

虞姝睁着眼,乌溜溜的桃花眼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头顶的雕祥云横梁,她眼中惊色未消。

茜窗泄入晨光,照亮了内殿缓慢浮动的颗颗细微尘埃,有鸟鸣声传入,她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天明了。

内殿安静如斯,檀香燃尽,软塌上仅她一人,她身侧皱褶的被单预示着封衡昨晚在这里躺过。

虞姝支起身子,这一动作,似乎就唤醒了身上的一切记忆,酸痛顷刻间席卷而来。

身上一凉,她垂眸就见兜衣都不见了踪迹。

虞姝,“……”

皇上好像有独特的偏好。

可淑妃身形纤细,容貌美艳,瑰姿丽色,却是胸脯平平呀,皇上不是照样宠爱她。

虞姝一边揣测帝王喜好,一边寻思着昨日种种。

她、帝王,还有辰王昨日一块用晚膳了。

皇上此举的目的,是为了打消宫内的流言蜚语么?

虞姝不敢笃定自己猜对了。

但经过昨日的晚膳,想来后宫再不会轻易嚼她与辰王的舌根子。

皇上非但没治她的罪,还帮了她。

三名宫婢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摆着衣裳与首饰,为首宫婢恭态度恭敬道:“美人主子,皇上让奴婢们服侍您洗漱更衣,皇上还交代,美人主子的兜衣不合身了,日后就穿这几件。”

闻言,虞姝的眸光落在了托盘上的几件小衣上,或紫,或粉,或绿……皆是明艳的颜色。

色泽明艳也就罢了,那兜衣上绣着的花/苞着实叫人想入非非,料子更是轻薄,薄薄一层,根本遮不住什么。

虞姝小脸一红,帝王御赐,她自是不能推辞,唯有硬着头皮穿上。

她没有看见封衡,也没有询问宫婢有关帝王的下落。

打听帝王行踪是后宫的禁忌。

在后宫生存,她至少要保持表面上憨傻的模样。

从御书房离开之前,林深端着一碗参汤侯在殿外,见虞姝过来,立刻走上前,“美人主子,这大补汤已温了,正好可以服用呢。”

虞姝一看见这浓郁的大补汤,胃里就有些不适。

她昨晚已经服用了一碗,皇上到底是有多担心她会怀上孩子,这又命人给她送来。

虞姝眸光一闪,似是震惊不已。

莫不是昨晚趁着她沉睡之际,皇上他又……

难怪她今晨那般乏力。

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当真好体力啊!

虞姝接过参汤,一脸苦涩,有气无力,“有劳林公公了。”

片刻后,一碗“大补汤”下肚,虞姝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整个身子都有些热意,按理说避子汤是极寒之物,可她每次服用之后,倒是浑身热流翻涌。

虞姝也没有多想。

眼下,还不是渴求孩子的时候。

虞姝回到朝阳阁,萧才人和柳才人仿佛是踩点守在朝阳阁大门外。

这下,就算虞姝还想闭门谢客,也是拒绝不了。

她入宫仓促,本就不在计划之中,对后宫的嫔妃们并不是都了解,但她曾经见过萧才人与柳才人,不过也只是隔着远远的距离。

她被姨娘从小教导循规蹈矩,又被主母和嫡姐们打压数年,每次出府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倒是在上元节花灯会上见过御史台家的萧大小姐,和兵部侍郎柳大人的千金。

想当初,年纪尚且还小的虞姝隔着老远的距离,看着萧、柳两位千金大小姐,见她们可以骑马观花,众星捧月,还好生艳羡呢。

她可从未体验过。

姨娘对她的教导过于苛刻,可谓是严格。

以前虞姝只以为是姨娘胆怯,畏惧主母。

而今,她却是幡然大悟。

是姨娘在护着她。

娇花盛开的越早,就越是危险,以她和姨娘在将军府势微的处境,可想而知,张露头角会有什么下场。

弱者在羽翼不丰时,躲在自己的“壳”里才能自救。

她从年少开始就留了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小半边脸,姨娘见她出落的一天比一天水灵,从不允许她穿花哨衣裳,能遮多久是多久。

可她还是被老太君与主母盯上了,硬是被逼着入宫。

她现在甚至怀疑,二哥的伤势究竟是从边陲带回来的?还是回将军府养伤之后,又被别人动了手脚?!

此时此刻,看着自己曾经艳羡的萧、柳二人,虞姝只觉得宛如隔世。

原来,人的身份地位一变,一切都变了。

比方说此刻,萧才人与柳才人见着她,还得上前盈盈屈一礼,“给美人姐姐请安。”

虞姝晃神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落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生根发芽,正如初春逢雨露的茅草,正蓬勃生长。

她体验到了帝宠带来的最真实的感触了。

再不用卑微俯小做低。

萧才人和柳才人都是此前东宫的老人,但封衡鲜少来后宫,也就忘却了给嫔妃们晋升一事,以至于她二人一直在才人的位份上熬着。

虞姝年纪最小,但圣宠加身,再怎么年轻,也让人不敢轻视,她莞尔一笑,如枝头初绽海棠,“两位小姐姐不必多礼。”她年纪小,喊一声小姐姐,也不为过。

萧才人和柳才人站直了身子,皆对虞姝笑了笑。

萧才人道:“今日可真是赶巧,我与柳才人沿着石径赏花,恰好碰见了美人姐姐呢。”

柳才人也附和,“可不是嘛,当真是巧,对了,美人姐姐,你前阵子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柳才人这是明知故问。

虞姝都连夜侍寝了,身上哪会带病?

但她的确有些不适,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总之浑身酸胀,没甚精气神儿。但面容娇艳,眼角还有残存的媚态,犹若病弱西子却又胜了几分。

虞姝又笑笑,“我已康复,多谢两位小姐姐牵挂,若是不嫌弃,入内喝杯花茶吧。”

人都堵在了朝阳阁门口了,虞姝实在没法逐客。

屋内闷热,西花厅倒还是有徐徐微风,虞姝就让墨画在花厅下面煮茶。

虞姝落座之际,纤细的身子一僵,差点尖叫出声,知书眼尖反应快,以最快的速度给她在石杌下面垫了一只薄薄的垫子。

萧才人与柳才人见状,不由得狐疑对视一眼。

这虞美人昨夜侍寝,后臀为何会疼……?

虞姝也顾不得体面了,先让自己舒坦下来再说,至于萧才人与柳才人的打量,她也不当回事,好像除却在帝王面前,她都不会娇羞。

刚煮沸的茉莉花,幽香四溢,花厅下很快飘散浮香,四周摆放着葱绿盆景,另有清泉潺潺,这座朝阳阁的确是顶好的住处。

萧才人环视四周,露出艳羡之色,“美人姐姐有所不知,这座朝阳阁是先帝的宠妃所居呢。”

虞姝只是个美人,当然不能把自己比作宠妃,她只是淡淡笑过,“两位小姐姐,我这里的点心糕点一般,你二位可莫要嫌弃。”

柳才人摆摆手,“哪里的话,美人这里的东西都是顶好的。”

一言至此,柳才人与萧才人对视了一眼,这才道:“美人可知,虞贵嫔近来如何了?我怎听闻,虞贵嫔已连续数夜梦魇,夜间路过翠碌轩的宫人时常能听到她的吼叫声呢。”

柳才人一副受惊吓的表情。

萧才人知道一些有关将军府的后宅阴私,自是也知道虞家嫡庶姐妹不和,附和了一句,“还是美人姐姐心地善良,这人呐,就是不能做太多恶事,会遭报应的。”

虞姝轻噙了一小口花茶,只是笑了笑。

看来,萧才人和柳才人今日是特意来“投诚”的。

虞贵嫔大抵是爬不起来了。

她们是想拉拢自己,毕竟她正得圣宠,与她走近了,或许还能碰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上。

虞姝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潋滟波光,眼底湿漉漉的,像靡荼小鹿,疲态之中透着些许娇态,“两位小姐姐,我有些乏了,不如咱们改日再聚吧。”

虞贵嫔那一胎如今正在生死关头,但无论如何都是龙嗣,她可不想掺和一脚。

萧才人与柳才人只能暂时作罢,她二人起身离开时,林深正好过来,他身后带着一众宫奴,宫奴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金丝软烟罗、烟罗紫轻绡、金罗蹙鸾、累珠叠纱,样样都是顶好的料子。

无疑,这些都是皇上的赏赐。

萧才人与柳才人结伴走在路上,她二人在闺中做姑娘时并不和睦,但后来入了东宫,又成了后宫嫔妃,位份一直齐平,也都不受宠,久而久之,不知从哪儿养出来的“姐妹情深”。

柳才人频频回头张望,艳羡之人难遮难掩,“你说,这虞美人还能得宠多久?总不能压过淑妃吧?”

人人都以为,淑妃是独一份的存在,是皇上的心头白月光,是不可取代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