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给李广利和刘屈氂带来了隐藏在暗处的真相,但是这并不能为二人解惑,反而让其陷入到更昏暗的深渊中去。
那人的从兄是太子的门客,他受命于谁,好像也有了答案。
可是这答案对于眼下的困局,又有什么益处呢?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终于,李广利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
因为恐惧和愤怒,他面容整个扭曲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他声音嘶哑,发出近乎呜咽的嘶吼:“是他陷害我们,是他设计引诱我们走向这条路的!”
“如果不是他故意为之,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别忘了,巫蛊诅咒的主意,是他想出来,然后使人前来引诱我们的,这本身就是谋逆,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刘屈氂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广利便发疯了似的去摇晃江充的肩膀:“我们完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叫他好过!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江充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因为脸上看不出任何喜色,这笑容反倒显得神经质起来。
“海西侯说的很是。”
他神情狰狞,森森道:“终日打雁,最后却被啄了眼——左右都是个死!”
……
对于霍嬗的谨慎,刘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然而就在来使受令离去之后不久,却又再度匆忙赶了回来。
刘彻抬起头来:“怎么了?”
来使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道:“绣衣使者江充持天子便宜行事御令,在宫门外,协同海西侯李广利、澎侯刘屈氂,求见陛下!”
他试探着问:“殿下,李逆既然露面,是否立即将其擒拿?”
刘彻心下一哂,轻轻摇头:“向来臣不越君,江充持天子手令,带人入宫觐见,合情合理,不必阻拦。”
来使恭敬应声,退了出去。
……
江充带着两名同谋者一处进宫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两手准备。
若能够顺利进宫,直达御前,这当然很好。
可要是还没能到皇帝面前去,便被人拦了下来……
那也很好!
在巫蛊案正式开审之前,李广利有罪,并不能等同于他江充有罪,皇太子没有权力将他这个直接受命于皇帝的鹰犬扣住。
如若不然,在天子心里,这跟谋逆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于如此一来的后果,很可能比在天子面前揭发此事乃是皇太子诱导海西侯为之更加严重。
可惜啊,皇太子看起来癫狂,但实际行事的时候,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克制。
江充持天子手令在前,神色惶惶却也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李广利和刘屈氂紧随其后。
彼时正是深夜,宫城之内却被无数支火把映照得如同白昼,光影流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晦暗难测起来。
三人与入宫复命的霍嬗擦肩而过,视线碰撞在一处,交织出炽烈的火花,然而到了此时此刻,谁都知道多说无益。
短暂的目光交锋之后,视线随即错开,一前一后,就此南辕北辙,各不相干。
相较于李广利和刘屈氂的惶然与仇恨,江充心里仍且怀有几分希望,作为天子的鹰犬,他很了解上位者内心深处的恐慌和猜疑,也拼尽全力转动大脑,想办法叫自己活下来。
前边有内侍引路,江充注意到,建章宫里入夜就会熄掉的灯火重新点了起来。
他心绪猛地一沉。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皇帝上了年纪,睡眠变浅,夜来时常难以安枕。
为了能叫他安睡,每到傍晚时分,宫人们便会将烛火熄掉一点,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熄一点,再熄灭一点,且在他入睡时保持着极致的安宁。
因为天子一旦从睡梦中被惊醒,这晚就很难再睡着了。
而失眠所伴随着的,必然是烦躁与想要杀人的怒火。
作为执掌绣衣使者情报的统领之一,江充真切的知道这一点,所以此时此刻,便难免为此忧心不已。
可是他猜错了。
出乎江充的预料,此时皇帝的心情很好。
甚至于,这满殿灯火并不是在他醒来之后才点起来的,而是这一晚他根本没有入睡。
这是一个注定会被史书所铭记的日子,是一个注定会在大汉掀起腥风血雨的日子,是他早在几年前便播撒下的种子终于能够收获的时候——这样美妙的夜晚,正该彻夜回味,怎么能早早睡下?
这偌大宫城里的所有人,内侍也好,宫人也好,禁军乃至于南北军也好,都成了皇帝蔓延出去的眼睛、探索出去的耳朵。
他是整座皇城的中枢,听自己权位的延伸源源不断的传递消息回来。
皇太子使人包围海西侯府。
皇长孙扣押了八皇子的身边亲随。
海西侯夜会澎侯。
绣衣使者江充火急火燎的冲进了他设置好的陷阱里……
而他则高坐钓鱼台,随时观察着场中的形式,漫不经心的收一收网。
江充三人进殿之后,见到的便是神情愉悦、精神矍铄的天子,这当然比见到一个怒盈于色的天子来的要好,可不知怎么,如此诡异的情状,却也难免叫他们心惊。
李广利是首告。
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最适合第一个站出来阐述这场阴谋。
李广利摘掉了头顶的帽子,轻轻放置在一边。
他很清楚,无论能不能以此为由扳倒皇太子,他都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