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他斟酌很久之后的措辞,直接说逊奈的领袖“神经质”就太缺心眼儿了。
穆斯塔法按了跑步机的停止键,履带缓缓降速。
他从机器上走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侧身望向梁上君,仍是那样彬彬有礼的微笑:“你已经发现了啊,看来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这一天的黄昏似乎来得特别早,夕阳一点一点往下沉,收走了穆斯塔法脸上最后的光。
梁上君难得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他交谈。
听这个杀伐果决的男人说自己的烦恼,就好像他们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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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型阿兹海默综合症。
这是一种原因不明的脑萎缩,症状类似于早期的老年痴呆。
穆斯塔法从半年前开始出现记忆力衰退的症状。刚开始他没有太在意,最多就是忘记打一通电话或者忘记签一份文件,可是慢慢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有时候他会忘记一整天的安排。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对着堆积成山的生意资料,电话不停地响,却蓦然感觉到空虚和不知所措。
有时候他会认不清身边人的脸。他不记得今天递给他文件的助理叫什么,不记得身边的手下是不是昨天那个人,不记得睡在自己床上的女人是谁。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什么人都不敢相信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还能不能认得出这个人。
作为逊奈的领袖,他无法把自己的状态公之于众。
那些想要推翻他的人一刻也没有松懈过,就像当初他要推翻拜玲耶一样。他不能把自己的缺陷暴露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
他去看私人医生,只得到暂时缓解这种症状的治疗方法,无法根治。他曾经为此而暴怒,但这无济于事,他甚至没有可以倾诉愤怒和伤痛的对象。
“我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但我不得不承认,现在我对此无能为力。”穆斯塔法说。
所以他只能把重要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背下来,确保不出任何差错。他不会跟交易对象讨价还价,不会随意变更条款,否则他的记忆就是一团混乱。
对于繁琐的事务他可以条条框框地记下来,可是对于“人”呢?
“梁上君,你能想象吗,某一天早上起床,你发现身边的人全都是陌生人,你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团团地围着你……”
“这样的情况我已经出现过一次了,”穆斯塔法说这些话的时候异常平静,“就像我的脑子里有一块橡皮擦,只是睡一觉的功夫,就把我的记忆全部擦掉。”
从那以后他就想方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敢深度睡眠,就开着灯看书,不停地放着音乐,运动,翻来覆去地回顾工作,而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人,尽量避而远之。
梁上君问:“最亲近的人也会忘记吗?”
穆斯塔法笑道:“我没有最亲近的人。不过真的很奇怪,在那次近乎洗脑的发作之后,我居然还能记得你。”
“我?”
“是的,我还能记得银色荆棘。你可能不会理解,在那个逊奈的阅兵场上,你的挣扎和反抗给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就连我自己都很惊讶,为什么第一个从我记忆里苏醒的人会是你,为什么我偏偏把一双憎恨我的眼睛记得那么清楚……
“记忆里还剩下了一个人,这对我来说,如同神意带来的礼物。
“打开礼物的盒子,整个生命里,就只有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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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穆斯塔法的套间出来,梁上君还处于震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