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谢母的这位学生了。
她和谢慈君同岁,名字只差一个字,叫做刘君。
刘君出身贫寒,是从山沟沟里飞出来的大学生,靠国家补贴和亲戚资助才念得起这个大学。
某天谢母忘记拿教案,午饭时间回教室,正好看见坐在角落里配着腐乳啃馒头的刘君,后来又得知她的家庭状况,心生怜悯,多有照料。
刘君性情温良谦逊,虽算不得聪慧,却十分勤勉,时常帮老师打下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谢母很喜欢她,每每周末就请她来家里吃饭改善伙食,那时候,她和谢慈君关系不错,也算得上是能说心里话的朋友。
谢慈君失踪后,谢家一度崩溃。
多亏了刘君经常看望,带几本书来给他们念念,做开胃的糕点凉菜,给家里换新鲜的植物,时时宽慰劝导……可以说,亲生女儿谢慈君还在身边时,都没有这样的体贴和细致。
刘君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抚慰了老俩口失去女儿的伤痛。
所以后来,在丈夫的默许下,谢母将刘君认作了干女儿。
那个年代津城还是蛮看重干亲的,认了就表示你比家里隔一层的子侄还要亲近。
更何况谢老师的女儿走失了,在外人眼里,刘君几乎就等于谢家的亲生女儿。
有了这层助力,刘君的人生终于开始变得顺遂起来。
评优,保研,留校,评职称。
谢家将谢慈君找回来的那天,刘君已经是八台大学的副教授。
一十五年,世界天翻地覆。
人的境遇也可以彻底换个儿。
一十五年前,谢慈君是书香门第,家中独女,名校高材生,漂亮、有才华、有理想、拥有一切。
而刘君是山沟沟飞出来的穷凤凰,教学楼-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清汤挂面的打扮和内敛害羞的性格,都让她处于社交群体的边缘。
能和谢慈君做朋友,已经是刘君前一十年里最不可思议的奇遇。
一十五年后,刘君成为了体面先进的大学教授,谢慈君却变成了土气局促的村妇。
谢慈君有个儿子,刘君也有个儿子。
谢慈君的儿子游略,考上名牌大学就是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成就。
而刘君的儿子向卿云,不仅是游略同校校友,还是校学生会副主席,获得过创业大赛金奖,上过知识类攻擂节目,被网友评为是才貌兼全的完美男神。
这样扎心的对比——其实没有给谢慈君带来太大的影响。
毕竟她的心境早已在这一十几年的麻木生活中变得苍老沉静,能在死前再见到父母亲人就已经实现了最大愿望。
但是,这对年级轻轻却突逢变故的游略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他和向卿云同校,同专业,只差一个班,课任老师基本相同。
他听着这个老师那个教授多次表扬隔壁班的向卿云,奖学金评选对方正好排在他前面把他挤到下一个等级,暗恋的女孩加他微信请他吃饭原来只是为了通过他接近向卿云。
那股不甘和嫉妒越扩越大,到最后变成了憎恨和愤懑。
向卿云为什么能成为今天的向卿云?
不过就是因为他妈偷了自己母亲的人生罢了!
刘君都不是姥姥姥爷的亲生孩子,凭什么开着姥姥姥爷买的车,住着姥姥姥爷给她买的房,还借着老人家的人脉给自己儿子的前程铺路?
她凭什么?!
终于,在暗恋的女孩当众说出“游略,你跟向卿云比什么?你们都不在一个层面上”这句话时,游略积攒的负面情绪彻底爆发了。
那一天,他趁着家庭聚会,使计让向卿云摄入了不少酒精。
向家人回去的路上一定是向卿云开车,而他只要举报向卿云酒驾——
“你真是和你那个爸一样,品质低劣,心肠歹毒!”
向来脾气温和的姥爷,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谁能想到,那天晚上,才刚把车开出车库,向卿云就接到了合伙人的电话,必须要赶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
于是把车留给了父母,自己则坐地铁前往公司。
而刘君夫妇半路被交警拦下说有人举报他们酒驾,尽管测出来不过是捕风捉影一场乌龙,后在回家后却越想越不对劲。
又是正巧,向卿云公司合伙人对酒精极为敏感,一晚上问了他好几次是不是喝酒了,在他否认时还拿出专业仪器逼他测。
结果昭然若揭。
再往前推移,想到游略那天晚上可疑的言行和递过来的那杯“饮料”……
刘君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念头,决定要隐瞒这个秘密。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间,还是被两位老人家知道了。
姥姥气得老毛病再犯,姥爷怒吼着要把这畜生逐出家门,向卿云连忙上前安抚,让游略跟家里人认个错。
而游略跪在地上,梗着脖子,拿怨毒的眼神瞪着他。
鸡飞狗跳之中,是谢慈君站了出来,语气很平静:“爸妈,是我没有教好他。在他学好之前,我不会再进这个家门,辱没谢家的门风。”
……
后来的事情,其实也很符合逻辑。
谢慈君没有接受父母的“宽恕”,带着儿子离开了谢家。
她脱离时代太久,谋生方式不多,只在学校附近支了个酱菜摊子。
因为酱菜做得好吃,靠着学生和教职工们的口耳相传,生意竟然还可以,至少足以支撑日常生活开支。
父母偶尔也会散步来看她,谢慈君没有避之不见,会跟他们在摊子前聊聊天,送一坛酱菜给他们,相处得自然、平静、理性。
有一天晚上吧,谢慈君收摊很晚,竟意外撞上了和同学从校外回来的游略。
母子俩四目相对,几秒钟后,游略移开了视线。假装不认识一般,和同学继续说笑着走进校门。
谢慈君沉默了片刻,继续手上的动作,推着小推车默默往家的方向走。
后来,谢父谢母去世了。
算是喜丧,走得很安详,谢慈君主持了父母的葬礼,年年祭奠,但没有带过游略去。
再后来,游略也没了。
因为长期在实验室熬夜科研,心里提着一口气想做出番成绩,超过向卿云。
后来成果出来,项目宣告成果,他提着的那口气猛然松下来,竟然就这样昏死在实验室。
没能抢救成功。
谢慈君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次主持了儿子的葬礼。
她活了好多好多年。
就在学校外的那条老巷子里,支着个酱菜摊。
有新生入学,学长学姐路过时就会热情地介绍:“你别看这个摊子不起眼,老奶奶做的酱菜可好吃了!配食堂的小米粥一绝,而且老奶奶很爱干净……”
新生好奇地朝那边望一眼。
就看见古朴干净的摊子后,有位老人衣着齐整,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她就这样一个人。
一个人静静地,沉默地,走完了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