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七两肉(1w2)

后者心惊胆跳,片刻后镇定心神,疯子借助国运之剑才能勉强斩杀恶之海棠,威胁不到自己的性命。

可瞬间,他童孔地震,鳞片剧烈收缩。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幕?

一人。

无剑。

不,他就是剑!

血人凌空斩来,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白发是剑刃,身躯是剑身。

诸多修行者脚步停滞,目瞪口呆地看着。

动作似剑不足为奇,可浑身都是交织肆掠的剑气,那便成为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幕。

人身鱼尾根本避无可避,咬牙不退,毕生圣力聚于双拳,要强硬扛住这一剑。

他没有高估自己,只是低估了疯子。

当血人以自身斩来,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疯子的剑,人世间独一份。

哪有什么援军,哪有什么剑,以后就是一人一城。

不对,是孤独一人。

人就是城,幸好是剑斩来,不是城坠来,否则自己扁碎稀巴烂吧?

人身鱼尾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是后悔不该离开长江,这疯子以身作剑的威力真的恐怖啊。

顾长安单手握住头颅,往后一抛,砸得四分五裂。

天地间一片死寂,蛮卒大军挺进的速度都凝滞了,高高在上的圣人就那样魂归去兮。

斩圣!

修行者们胆寒发竖,心脏如擂鼓般剧烈跳动,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当初斩杀恶之海棠还要依靠国运之剑,才过去多久,就强得离谱。

“擂鼓进军!

剩下的那个圣人顿生兔死狐悲之感,扭头命令大军开拔。

“对面是五万汉奴,尔等随我杀奴,为帝国创造无上荣光!”

姑墨滩突现荒谬诡异的一幕,数百将领吹起号角,战鼓声隆隆,俨然在面对势均力敌的战场攻坚。

士卒们一脸麻木。

再怎么欺骗自己,对面也就一个人。

真是五万汉奴倒还会兴奋,至少确定长枪可以挑起汉奴头颅,凭首级领取功劳。

可孤零零一人,带来的恐惧是前所未有!

因为你杀不了他!

只会被无情屠戮!

但谁也不敢后撤,但凡战场都有督兵队,后退者立斩,做逃兵连累家庭,不如往前冲做帝国烈士。

鼓声如惊雷轰鸣不止,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潮卷向河滩。

面对暴风骤雨般倾斜而来的箭失,顾长安没有怎么挪移闪避,他也避退不了,只是开始期待世间最美的东西。

极致的执念。

一场异景悄然而来,天空稀稀疏疏飘落一些雪花,继而是鹅毛大雪。

每片雪花都是残忍厌世的气机,其间又裹挟源源不断的厄气,笼罩在五万士卒的头顶。

身中百箭的顾长安奄奄一息,可看到大雪的时候又觉得很开心。

粗大的长箭几乎箭箭穿透了他单薄精瘦的血躯,黑压压层层兵士涌来,人人浑身颤抖杀声震天。

“家呢?”

顾长安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雪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白皑皑的大雪,看到了声势浩荡的蛮夷大军,看清了伺机而动的修炼者,却看不到那座城。

“死也要死在家里。”他捧起一捧雪,将脸埋在雪里。

兴许是怕自己脸上的鲜血弄脏雪水,他小心翼翼擦干。

然后抓起了那柄血剑,迎着万般武器走进大军丛中。

砍瓜切菜,一路喋血。

血人身上被砍下一块块肉,可气息非但不颓靡,反倒炽盛狂烈。

顾长安浑身已经见到白骨,他又痴又癫地重复杀敌动作,他相信走完这段黑暗路,肯定能看到家园。

再忍忍就走完了。

这是执念。

军阵逐渐溃散,蛮卒趴在地上,死死闭着眼不敢再看。

试问阿鼻地狱,可敢来此人间?

帝国佛家传教士宣传地狱有多残暴,十八层地狱是最可怕的酷刑,真想让传教士亲临战场。

苍天!

太血腥了,太惊悚了!

一具丧尸冲进五万大阵,你打不到他,就算打到了,他扯掉筋骨皮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天穹早就覆盖一层厚厚的血色,地面更是惨不忍睹,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在剑气中腐朽。

战场四散,只留下修炼者还在布阵,圣人在外围徘回,各个神魂颤栗,这一战活下来了,也将是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疯子是人。

他会一直流血,也会掉一块块肉,可就是不会闭眼。

顾长安疼痛地脑袋几欲炸裂,他疲惫地坐在一辆战车的把手上,仍然觉得晕眩,好像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血肉磨碎声。

“继续。”他抬头看了一眼。

在战场呜咽声里,突兀响起清脆啼鸣,一头苍鹰口衔破烂纛旗,俯冲而下。

“是它么?”一个将军趴在瞭望塔上,声嘶力竭地呐喊,身后是第二营口逃跑的虬髯校尉。

校尉面色苍白,他凌晨就发现了这面旗帜,还特意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

苍鹰将纛旗丢在战车里,飞快逃离魔头。

顾长安猩红双眼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子般抚摸旗面,轻声呢喃:

“是我没保护好你。”

这一幕,战场蛮军毛骨悚然。

多么可笑,就一面旗帜,酿成三万多具同僚尸体。

疯子抚摸旗面的动作,甚至让他们生出一种错觉。

我死后民族有难,只要在我坟前放一面中原旗帜,必将带百万阴兵拱土而出。

“该死的汉奴!”深渊圣人恨欲发狂,又觉天旋地转。

好歹毒的计谋!

利用一个疯子,尔等中原无愧是阴谋大家,良心不痛吗?

明知道孤城的一切都是疯子执念,偏要欺骗疯子,天理难容啊!

“听我说,你可以休息了吧。”他调整情绪,声化气浪飘向很远。

伤痕累累的修行者们长松一口气,尽管疯子浑身只剩骨头吊着,眼看撑不下去,可他们灵魂也熬不住了。

快回家,回吧。

“不许跟我大声说话。”顾长安一动不动,怔怔盯着纛旗。

“圣人,何不前去毁了龟兹城?”一个成道者见状声若洪钟,试图威胁疯子。

深渊圣人听后表情骤变,瞬间便见到血人站了起来,气机在半空激荡流淌。

“你也疯了啊!”圣人歇斯底里咆孝,命令大军重振旗鼓。

成道者意识到自己触碰逆鳞了,肠子都快悔青了,这下百年未有的大劫难还不能结束。

……

玉门关以东。

随着鸣金收兵,两军开始慢慢后撤。

荒原寸步之地都有尸体,血把黄沙都浸湿了,打扫战场像在血沼泽里跋涉一样艰难。

战况僵持不下,阵亡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中军帐营,会议桌弥漫着血腥味,一些将领身体负伤,连唐兵部尚书李德裕手掌都开了血淋淋的豁口。

“将怀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此战斩杀六万蛮狗,实乃大捷!”

监军负责人粗略汇报了一下战果。

可帐内寂静无声。

“中原呢?”李德裕抬头看他。

“十四万壮烈牺牲。”监军低沉说。

李德裕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颔首。

算大胜吗?

母庸置疑!

几十年以来,这是神州大地杀蛮最酣畅淋漓的一次。

在蛮夷占据体魄优势的情况下,中原将卒凭借顽强的精神意志,近乎以原始肉搏的方式,生生撕咬蛮狗头颅。

还不够啊!

中原输不起。

一旦双方都全军覆没了,蛮夷只是伤筋动骨,还能继续调兵遣将侵略中原,而中原死完百万雄师,则是摧毁根基。

对于中原而言最完美的战局——

便是赢了还得保留一半精锐,但无异于天方夜谭,现实很快击溃了幻想。

“休整两天还是继续进攻?”书院夫子看向主座,中原修行者也损失惨重,东吴琴公以毁灭焦尾琴的代价,堪堪救下一个圣人。

徐霆面无表情。

如今打破僵局的希望都在蛮军大后方,他要静心等待。

蓦然。

“成功了!”

一声急促的喊叫,几个侍卫捧着密信走进帅营,兴奋道:

“顾长安一天杀穿西域两千里,蛮军大乱,内部谣言四起,据说军营滋生怯战念头。”

话音刚落,折兰肃拍桉而起,怒声道:

“蛮夷捂不住盖子了!”

“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最了解蛮夷,秩序源于力量。

想想也知道,立国区区几十载,没有文明没有民族大义,要么一口气直接上坡,一旦停下,就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滑坡。

“怯战?”

众将匪夷所思,顾长安究竟做了什么,让悍不畏死的蛮狗都感到恐惧?

冬冬冬——

连绵不绝的鼓声在军营广场响起,徐霆深深皱眉,起身离开营帐。

诸将也循声而去,主帅未下命令,谁在擂鼓?

只见广场乌泱泱的将卒修行者,女帝身穿黄金铠甲,手持一柄寒铁铸就而成的利剑,而裴静姝捧着一张满是血污的帛书。

“最新情报……”她竭力静心,可声音还是微微颤抖。

“顾长安斩一圣,废一圣。”

“杀三个半圣、六个成道者,十三个大宗师,以及……”

停顿了很久,裴静姝紧紧捏着帛书,一股热血悠忽涌上喉咙,铿锵有力道:

“以及屠四万三。”

在夜里,可曾路过幽暗阴森的坟林?

可曾体会过那种让人嵴骨发寒的死寂?

就是此时此刻。

广场一丝声音都没有,窒息得可怕!

史官手中毫笔简直快被扳裂了,他甚至都不敢记载,后人会相信这页史书么,会不会质疑前人在自吹自捧?

四万三千个蛮夷啊!

就孤零零一个人。

更别提圣人,成道者,大宗师,这些威压到令世人喘不过气来的存在。

但这封密信是牺牲三个间谍以及十五个斥候,险些没送过来。

偌大的广场,依旧寂静无声。

一己之力能铸就一场亘古未闻的大功业?

一人斩首四万三千蛮夷,诛杀蛮圣,屠戮成道者如屠猪狗。

旷古至今,武庙战将,何曾有过如此煌煌战绩?

天道巨变以来,个人极致力量究竟有没有极限?

这份战绩可惊日月苍天,可盖寰宇大地!

无数将卒从震撼中艰难回过神,虚脱般缓缓睁眼,随即变得异常激动,不由自主热泪盈眶。

“壮哉!

“顾长安壮我华夏大地!”

他们很清楚这个奇迹是多么至关重要,甚至能改变历史局面,从此进入攻守异势的新时代。

“怎么骗长安的?”瘦削的书生双目猩红,推开汹涌的人潮,挤进广场死死盯着女帝。

李挽沉默,五指紧握剑柄。

“说啊!”刘尚眼神央求的注视徐霆。

徐霆紧绷着脸,沉声道:

“偷旗。”

犹如晴天霹雳,刘尚身子一颤,头晕目眩地蹲在地上,惨笑道:

“长安找不到那面旗,他会一直找下去。”

“舍身成仁,唯有一死才能凸显伟大,你们做事本不该这样的。”

诸将如遭雷击,虎目含泪。

顾长安不是神,他是血肉之躯,无论是李怜笔录还是蛮国流言,都左证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每次杀敌,顾长安都在摧残自己的肉身,承受叠加的痛苦,他也只是痊愈得快而已。

那面纛旗飘扬六十四载,它是黑暗孤城的灯火,也是顾长安绝望沉沦中最深的执念。

蛮夷没有拔过旗。

拔旗的恰恰是中原民族。

“是非功过,且由后人评说,做这个决定无愧神州大地,无愧苍生黎民。”

徐霆紧抿着嘴唇,声音低沉而嘶哑,像逼仄井底压抑的呐喊。

他没有说无愧顾长安。

他很愧疚。

可再来一百遍,还是同样的选择。

一个民族有能力之辈,必须站在那里一步不退,庇佑身后万万张平凡而普通的笑脸。

诸将心潮起伏,眼神坚定地凝望远方。

乾坤已扭转,战局已颠覆,此刻前进再前进,不能让顾长安的努力付之东流。

女帝眸光逐渐涣散,她艰难扯了扯嘴角,想让声音更具威严,但仍是竭力沙哑道:

“过关。”

她冷着脸,声色俱厉道:

“过关!”

霎那间,天地像是沸腾般,无数将卒高举武器指向玉门关方向,雷霆震吼道:

“过关!

不需要战前动员,顾长安这个名字就是最高昂的战意,反攻的机会已经到来。

徐霆深深闭眼,胸膛像是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紧攥拳头立下军令:

“收复西域,驱逐蛮夷,泱泱华夏,共赴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