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苍天刻意捉弄,嫌安西人经受的苦难还不够多。
刘尚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纵然粉身碎骨,也必须完成使命。
他沿着东方走过去,半个时辰后接近边界石碑,那一道道铁甲身影都是北凉将卒。
偷渡会被击毙,刘尚又像往常一样拿性命做赌注。
赌输了,北凉将卒也会检查他的尸体,翻出令牌和纸条,至少为国戍边的将士远比普通中原人更值得信任。
“止步!!”
烽火台传出怒喝。
刘尚举起双手,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眼神闪着焦灼。
“一!”
弓弩齐齐上膛。
守护边境的将卒眼神寒意森森,紧紧盯着蛮夷。
“二!”
刘尚很坦然接受死亡的命运,他迈过界碑,踏过疆土分界线,整个人瘫软在中原土地上。
“三……”
话音刚落。
“停!”主将突然摆臂拦住麾下小卒。
此人骨瘦如柴,病入膏肓,没有当场击毙的原因就是看上去毫无威胁。
“扣押!”张宜方下令。
几个士卒离开烽火台,小心翼翼走向刘尚,将其四肢摁住。
“目的?”一人呵斥。
“啊……啊……”刘尚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都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看向烽火台的张宜方。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委屈,哀求,又夹着希望的泪花。
刘尚没有挣扎,就这样一直盯着金甲头盔的主将。
求你了,求你了,你来吧,你来吧。
面对举动如此诡异的蛮夷,张宜方倒没有生怯,阔步走向疆土分界线。
“别想刺杀!”士卒猛然抓住刘尚,刘尚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疯狂转动眼珠子,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襟。
“取出来。”张宜方示意士卒。
士卒将手伸进包浆衣裳里,拿出一块锈迹斑斑的令牌,以及一张泛黄浸湿的指张。
他不识字,于是赶紧递给张将军。
张宜方覆满老茧的大手接过,先翻开令牌背面,左边刻着“安西军”,右边刻着“第八团”。眼睛血红:“
他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突然脑海剧震,六十多年前的西域孤军?
“阿巴阿巴……”刘尚拼命想说话,逼得头颈上的筋络一根一根绽起来。
“松开!!”
张宜方突兀咆哮了一声。
他赶紧展开纸张,依稀辨别出一行行小字:
【我是安西军一员,六十三年寸土未丢,还有一个人始终在坚守孤城,请中原营救】
刹那间,张宜方头晕目眩。
突如其来的冲击往往能造成精神短暂凝滞,他往后退了几步,表情彻底僵住。
安西……
孤城……
那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情绪席卷而来,他下意识摘走头盔,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眼中饱含热泪:
“致敬英雄!”
士卒们既困惑又骇然,但也朝着刘尚做出同样的手势。
这是北凉最崇高的致敬礼仪啊。
刘尚趴在地上泪流满面,过往的绝望记忆,这一刻仿佛都随着中原的微风而消逝。
“张将,您……”士卒低声问。
张宜方快步将刘尚搀扶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哽咽道:
“龟兹城,龟兹城还是中原的,六十三年没丢,六十三年啊!!”
边境陷入幽谷般的寂静。
士卒瞳孔骤缩,张了张嘴,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军者谁不知龟兹城?
煌煌盛唐时,中原军队就是在那里创造一个个奇迹,打残西域诸国。
安史之乱后,整个西域被蛮夷侵占,而荣耀满身的第八团就此隔绝消息。
当听到龟兹城没丢的那一刻,他们内心翻江倒海,双拳紧紧攥住。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是六十三年的鲜血,是六十三年的安西英魂,是无数个绝望的黑夜!!
“英雄!”张宜方搂住刘尚的肩膀,向来坚硬的疆场汉子,竟也泪流满面。
世人说中原属北凉最苦,毗邻蛮国,必须坚守玉门关这座中原门户。
但北凉人身后还站着华夏民族,有犒赏有军饷,打胜仗了还能接受中原的欢呼,死后骨灰也能落叶归根。
可是身处蛮夷腹地的孤城呢?
没有援军,看不到任何希望,无人问津,在漫长的时间里,必须忍受心灵和肉体上的重重折磨。
死并不难,在绝境中抗争坚持才是真正的华夏脊梁。
“啊……”刘尚拼命摇头,做着各种手势。
我不是英雄,英雄都躺在那片疆土上,英雄是那个一人镇守国土的男人。
“回家,咱们回家。”张宜方擦去泪痕,牵着一阵狂风都能吹倒的刘尚。
士卒收拾情绪,可一颗心还沉甸甸的。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听到过最绝望最黑暗的故事,也是最激昂的传奇史诗。
“啊巴啊巴……”刘尚扭头指着西域方向,似乎要说些什么。
“回家,您慢慢写下来。”张宜方温声说道,眼中隐藏着痛苦之色。
连武道宗师都很难趟过的万里西域,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究竟经历多少磨难才能走进玉门关。
已经病入膏肓了,全凭意志吊着一口气,这个男人也是煌煌青史上绕不过去的丰碑人物。
“立刻找医师。”张宜方督促麾下,随即脑海里闪烁着一张中原流传的画像。
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听画像人的故事,一人守城啊!!
“回……回家。”刘尚声带艰难嘶吼出两个不全的音节,他缓缓蹲在地上,全身颤抖用力哭嚎。
只有他知道自己这三年经历了何等绝境,又是如何凭借血肉之躯爬出炼狱。
长安,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呢?
中原人,中原的风,中原的烽火台都很美,可我还是很想你们。
“长……长安。”刘尚又用声带嘶吼,他害怕长安已经倒下,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