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太医都进去了,里头本就挤不下。咱们这乌泱泱的一大帮人走进去,孩子哪怕没事都要吓出毛病不是吗?”
荣妃赶忙上前,好说歹说将太皇太后给劝住了。
太医们自打进去后便没了动静,外头人如坐针毡,两个多时辰过去,到了用晚点的时候。
可谁能有吃饭的心思,就连素来爱吃的容歆也感觉不到饿,一心记挂着里头的事。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突然从侧殿传来一声悲痛的哭声。
“好像是德妃,她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德妃这时候喝了安神的药,应当已经睡着了才是。
哭声还不曾落下,从内殿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太医们和原本守在里头伺候的太监宫女,全都静默的,齐刷刷跪倒在太皇太后和康熙面前。
寂静无声,不必通传,康熙和太皇太后心里头便已然有数了。
悲痛是自然的,然德妃可以失声痛哭,康熙这个做阿玛的不行。
帝王那山一般的气势似乎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他开口,疲惫到沙哑的嗓音中分明能听出隐忍的颤意。
胤祚是他除胤礽外最为看重,也是最为喜爱的皇子。
他生来聪慧伶俐,三岁便可识文断字,生病之前还刚找康熙讨要马驹未遂。
胤祚喜欢骑马,但因为年岁小再加上身子孱弱,康熙从未同意过让他单独骑马。在哥哥们都有自个儿的小马驹后,胤祚自然羡慕。
找康熙要了三四次,康熙都没同意。
“准备丧事吧,以亲王之礼……”康熙极力忍耐心中那潮水般的苦意,帝王的手紧握到发白。“入葬。”
太皇太后听罢,老人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太皇太后!”
五月的紫禁城,原是瓜果花香,最为惬意之际。
然在暑热席卷重重宫墙之前,伤痛和悲恸提前侵占了这里。
六阿哥的棺木先前并没有备下,眼下他离世的如此突然,内务府急的焦头烂额。
还是柯尔坤凭借自个儿在北京城里头的人脉,匆忙找到了一块上好的棺木,给他做了个小小的棺材。
胤祚躺在里头,面色苍白,眉头紧紧蹙起。
德妃见了,又哭晕了过去。其他的人,心里头也并不好受。
康熙二十四年六月,阴雨绵绵。
胤祚棺木下葬皇陵,文武百官沿途送葬,举国哀切。
康熙并未亲身送葬,胤礽身为太子爷骑马行在最前头。
小太子迎着阴雨,一路带着他六弟的棺椁离开了紫禁城。在离开之前,康熙亲手将一匹自个人亲手雕刻的木马放到了儿子的手边。
葬礼之后,康熙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又要每日亲身至慈宁宫侍疾。
太皇太后暮年之际,痛失重孙,老人家身上的病一夜之间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出俩月,便已经病得走不动路。
“万岁爷,您已经整整三日不曾合眼了,哪怕是为着大清朝,您也得好好休息啊。”
皇贵妃守在康熙身侧,她整个人也眼瞧着瘦了两圈。
“皇祖母可睡醒了?”
康熙搁下手中朱笔,复又喝了碗浓茶提精神。
他避而不谈休息一事,叫皇贵妃深深的叹出一口气来。
“太皇太后半个时辰前醒来喝了半碗药,眼下又睡了。李太医的意思是,都是陈年顽疾,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
皇贵妃这么说,也是存着叫康熙先好好休息的念头。
“你也有两日没回承乾宫了吧。”
皇贵妃轻轻颔首,万岁爷尚且如此操劳,她又怎么能只顾自己。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才是要紧。”
康熙看着皇贵妃眼底的黑眼圈,极为轻柔的伸手摸了摸皇贵妃的脸。
“可……”
“听话,这宫里头不能再有人病倒了。”
康熙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登基二十四载,他似乎从来没有轻松过。
“是。”皇贵妃听到康熙这么说,眼角不由自主流下一滴泪。她低眸,轻轻拿帕子擦去眼泪,“臣妾不该叫万岁爷担心,臣妾先行退下了。”
她素来都是这般的懂事,康熙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不自觉咳嗽了两声。
皇贵妃之后,正好轮到容歆。
宫里头气氛差成这样,容歆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她也同样没睡好,白天刚安慰完胤礽,没来得及吃晚点便急匆匆赶来了慈宁宫。
绿雾担心她晚上守夜饿着,特意给她塞了几块小点心,拿油纸包着,闻起来应该是绿豆糕。
进了慈宁宫,瞧见旁边暖阁的灯还亮着,容歆便知康熙还没睡下。
“万岁爷在里头吧。”
梁九功站在门口,就连他都急的白了头发。
“可不是吗,整整三天没合眼了,也没吃东西。哪怕是铁打的人也没这么熬着的。”
“我进去给万岁爷请安。”
容歆无奈的叹了口气,想着康熙也实在不容易。
统共一个人,撑着整个国家,还要兼顾后宫。他批完折子还要亲自去给太皇太后喂药,守着太皇太后睡起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得回乾清宫上朝了。
皇帝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她亲手推开房门,脚步放的很轻。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小丫头轻声请安,康熙抬头扫了她一眼。
就连容歆都瘦了些,可见这些日子以来,宫中诸人过得有多伤心。
“你来了。”
“嗯。”
容歆走到康熙身边,瞧见康熙那茶碗,不由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茶水,里头大半都是茶叶,唯一露出的一点子茶汤都浑浊的不像水了。
可见康熙有多拼命,拿这样难喝的浓茶提神。
旁人叹气都是很轻的,生怕被康熙给听见。
偏生容歆不一样,小丫头极为大声的叹了口气,像是生怕康熙听不见似的。
“怎么?”
康熙无奈的扯了扯嘴角,不知这小丫头又要说什么。
“万岁爷再这么喝下去,恐怕都要成精了。”
容歆很是担忧,轻声感慨道。
康熙批折子的手略微顿了顿,帝王抬眸,静静看着容歆。
“同样都是劝说,只有你说的话格外大逆不道。”
“臣妾不敢。”
容歆被康熙的气势震慑到,赶紧老老实实的摇头退到一旁。
康熙没再理会容歆,他案上的折子今晚一定要批完。
容歆在旁边静静等了些时辰后,太皇太后又醒了,老人家到了喝药的时候。
康熙叫容歆先过去喂药,小丫头跑的比兔子都快。
走到内殿,太皇太后的精神头已然很不好了,面色蜡黄,就连脸上的皱纹都更深了些。
“小容歆,今儿个轮到你了?”
虽说老人家病的严重,可对容歆说话还是十分的和蔼慈祥。
然不知为何,太皇太后表现的越风轻云淡,容歆这鼻尖就越酸。
“我来伺候您老人家喝药呀,这药闻起来可太苦了。”
容歆乖巧端起药碗凑到太皇太后身侧,轻轻舀起一勺子递到太皇太后跟前。
“啊。”
跟哄小孩喝药似的。
太皇太后极为配合张开嘴,那汤药刚一入口,老人家的脸色便立马变了。
这药实在是太苦了些,苦的连太皇太后这样的女人都没法子平心静气的咽下去。
“再来一口,啊。”
容歆在太皇太后面前尽量保持着笑脸,她眉眼弯弯,天然的可爱讨喜。
对着这样一张脸,太皇太后喝药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喝完了,太皇太后好厉害!”眼瞧着汤药见了底,容歆笑吟吟扬唇,接连拍了几个巴掌夸赞。
“你倒真像在哄孩子似的。”
太皇太后被容歆这夸张的反应逗乐,罕见的笑了起来。
只不过这笑的太狠了,身上也会跟着疼。老人家脸色微变,复又低头咳嗽了两声。
“都怪臣妾,不该逗您笑的。”
容歆连忙站起身帮太皇太后轻轻拍打后背,紧张的很。
“不打紧。”太皇太后笑着摆手,老人家轻轻拉过容歆的手腕,满面的慈祥。“日后你要好好伺候皇上,好好照顾皇上。能够瞧见你出落的这般标志,同皇上相处的不错,哀家也能安心下去见你姐姐了。”
仁孝皇后临走前,曾拉着太皇太后的手恳求。
请太皇太后千万要提携着赫舍里氏,不叫赫舍里家的人受苦。
还有便是,请太皇太后再为康熙寻一位贤德有才的皇后。
自打容歆进宫,太皇太后便打着叫容歆做皇后的主意。
这些年来观察这孩子的品行,贤德二字她自然是配得上的。除了平日里头吃的略多些,容歆几乎没有旁的缺点了。
“姐姐肯定不希望您这么快便下去找她的,呸呸呸,快别说这样的话。”
容歆听到太皇太后这么说,这眼泪跟决堤似的往外泄。
“傻孩子。”太皇太后笑着抬手摸了摸容歆的脸蛋,“跟你姐姐还真是完全不同的性子,不过哀家都很喜欢。”
康熙进门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帝王的脚步顿了顿,又听到容歆道。
“臣妾虽然没见过姐姐,却也晓得自个儿跟姐姐是万不能比的。臣妾心里头只想着,若是太皇太后见了臣妾能高兴,那臣妾这遭进宫也值了。”
容歆这话并非是奉承,小丫头含着眼泪,一脸的真挚。
她前世没有的东西,这辈子都补上了。
不管是父母亲情,还是祖母的关怀,她都体会到了。
不过叫容歆难过的是,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分别。同父母相处不过十年便今生很难再见,同太皇太后相处不过六年,眼瞧着时日似乎也所剩无几了。
原来拥有过又失去,比从未有过还要叫人伤心。
“你这丫头,哭什么?”
太皇太后温柔的擦去容歆的眼泪,余光扫到康熙站在门外,老人家笑了笑。
“玄烨,你既然来了怎么迟迟不进来。”
康熙扬起笑容,大踏步走到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
“快帮小容歆擦擦眼泪。”
太皇太后随手将帕子递给康熙,她实在是没力气了。
康熙颔首,接过帕子轻柔的在容歆脸上蹭了蹭。
容歆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帕子轻柔,康熙指尖的薄茧却穿过锦帕磨在了她的脸上。
像是有小虫子在脸上爬,容歆不大喜欢这样。
“你都侍寝这么多次了,怎么还害羞?”
康熙轻声道,也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面上笑容更盛。老人家心满意足望着自个儿尽心尽力撮合起来的一对,心里头甜甜的。
“臣妾没害羞。”
容歆摇头,只是觉得脸上有点痒。
不过被康熙这么一说,她的眼泪倒是止住了,一分神也就忘了适才的伤心。
容歆抬眸,拿过康熙手中的帕子,道了声谢。
太皇太后瞧见容歆分明害羞却嘴硬,跟吃了口蜂蜜似的,心口里头越发甜津津了。
“哀家瞧你们两个真是相配,一点也不像隔了十几岁的样子。”
太皇太后轻声感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容歆小手不自觉揪住衣袖,太皇太后您也不能因为自个儿生病就胡说八道呀。
康熙虽说看上去还算年轻,但怎么着也能看出年龄差距的吧。他一个中年男人,怎么可能跟自己这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相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