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明清破例没睡着。
第二天体育馆的训练队休息一天,白天体育馆就空闲出来,所以明清捡了个便宜,难得可以白天使用冰场,晚上就能睡个觉。
然而大好睡觉时光,她却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全都是电视上短道速滑队集体面向镜头的道歉。
那是战败了的失意,是被全国人民寄予厚望的惭愧。
亦可以说,在镜头前能站起来鞠躬,这份属于一个运动员的耻辱,当初明清被公开举行发布会、批判打架斗殴的“罪状”,体育局都没有让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给全国人民广大群众弯腰低头,鞠躬谢罪。
太不堪了,太绝望!为什么一切会成了这样!她至今都还有些懵逼,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中国短道速滑队向来是冬季项目的顶梁柱,和空中技巧并列为中国代表团的希望,每一届冬奥会都能取得辉煌的成绩。
在明清当队长后,更是断崖式包揽各种国际大赛的金牌。二月份的世锦赛,她们明明打的那么出彩,发布会都是一人挂着好几块牌子,大剌剌面对镜头,笑谈傲绩。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她睡不着,爬起来穿上衣服,独自一个人偷偷来到了冰场。漆黑的夜晚,空无人烟的冰面,体育馆四方镂空的玻璃,透过一束束皎洁的月光。
明清换了冰鞋,护目镜架在鼻梁上。冷清的冰面被光线打的一片银白色,能看到一刀刀属于冰刀亲吻过的痕迹。她背着手,在跑道上滑过一遍又一遍,思绪千千万,都不敌这一刻的心痛。
她们说过,要拿全世界第一,每一届奥运会的全部金牌的!
那六个月,她其实是恨过短道速滑,恨过国家队,恨过体育局,更是恨不分青红皂白为了名利而将她当棋子一样利用完就抛弃了的冰协。她甚至无数次想过再也不要回去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踏上那个伤她千千万万遍的地方。那里有她被折断了的脊梁骨,有洪水猛兽,压榨了她全部的热爱,到头来却一脚踢开。没人对她好,错一次,就彻底成了千古罪人。
可想来想去,那里还是有她热爱的梦想。
梦想即将破裂,无数深渊吞噬着,这一曾经多么骄傲辉煌的队伍。即便被开除了国家队,明清仍然觉得自己身上肩负着带领全队拼搏傲云之梦的使命,那是她最爱的事业啊!云苏还没有登上奥运的冠军领奖台,3000m的接力还没有实现斩断韩国队十六年的统治、去彻底改写历史!
如果是人活一次,生命只有那么一次,
那么就算是跳下悬崖粉身碎骨,也想要去再一次站在那追梦之路!
体育馆的大门“哗啦——”一声被人给推开,铁锁的声音卡啦卡啦,明清转过去头,冰刀一横,忽然就看到了丁教练。
月色衬得丁成栋的脸皱纹横蛮,厚重的羽绒服裹着肩膀。他也看到了明清,但只是稍稍睁大了一圈眼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丁成栋穿着冰鞋,朝明清滑了过去。
明清脚下一个不稳,突然“啪叽——”仰头倒在了冰面上。教练没有赶上,她就直愣愣躺了下去,因为是穿着羽绒服,没有换训练队衣服,所以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伤害。透心凉的冰面,羽绒服的帽子缓冲了冰寒,却还是一阵阵冷气从耳朵边冒着。
丁成栋滑到了她旁边,刀刃刮着冰面,发出“刺啦——”的声音。
却意外没有伸出手来,拉她一把。
她不需要拉她的那把手,
她需要重新去做回那只手。
夜晚的风在吹,雪在月光下灼烧。你不知道下一秒世界是否就会坍塌,2012还没有到来。热烈的掌声,满满的鲜花,正中央升起的五星国旗,纵身一跃,胜利地跳上那最高领奖台、世界之巅。
丁成栋站在明清的耳朵边,站了许久许久。明清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闭着的眼睛。
她开了口。
“……”
“我看了世界杯的新闻发布会重播。”
“……”丁教练攥了一下手指。
明清:“国家队,在道歉。”
“可八个月之前,”
“我们还是最骄傲的世界巅峰。”
“……”
“她们的打法绝对有问题!”明清起了身,坐在冰上,对着冰面,一字一句,
“1000m,不是说起跑不重要!1500m,谁教的套圈策略?这两个项目资格赛明明有3个名额,为什么不让熊林林邓欣她们上?却上了几个2队的替补队员?”
“搞什么鬼啊!熊林林一个中长距离选手,都被拉过去滑500m?”
“500m一直是中国队的拿手本事。”丁教练定定地低头望着明清,说道,
“这个比赛周期,除去你还在队里那个世锦赛,从世界杯开始,成绩就断崖式下滑。”
明清:“都拉去滑500m,邓欣又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半决赛摔出去……教练这是准备干什么!!!”
丁成栋:“……”
“想告诉全天下,向全世界证明,”
“我们中国队这500m的强势项目,从来都不是因为有了明清才崛起。”
“没有明清,中国队的500m依旧强大,明清可以可无,开除了一个明清,还会有下一个李清王清。大概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把重心都给放到了500m上,中长距离的熊林林包姿容都被拉过来跑500了。”
“然而这却会适得其反,中长距离本来就不锻炼起跑,500m起跑起跑不出,直接白搭,除非像你似的有扎实的外道超越能力。然后这样人一聚集,给邓欣的压力又超级大,邓欣这小孩我虽然没带过,但略有了解,她心理素质不是那么强大,容易受到成绩的影响。”
“一来二去,就造就了这次世界杯的全方位大坍塌。”
“……”
明清忽然仰起头,用手捂着额头,嘴角向下拉,胸口起伏了一下。
看尽人间事态却仍然不为之理解地轻笑了两声。
呵。
为了证明、没有明清,没有明清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