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王已是青年,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样子,生得相貌堂堂,身上的黑绸袍子衬得他皮肤皙白。
他挑起眉,用那双蛊惑人心的黑眸,盯着她看了许久。
即便是苗疆王,也无法违背神女的命令。倘若说在神庙里修行的那些年是人间门炼狱,那成为神女后,一切便都成了过眼云烟。
她于神庙之下,万人之上,拥有至高的权利,受子民爱戴敬重,连王室里尊贵的苗疆王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祈求一丝怜爱。
苗疆王动了,他敛住视线,接受了她的羞.辱,捧起她雪白的足,将唇瓣贴近她微微蜷缩的脚趾。
最后关头,囡囡还是收回了成命。
倒不是心软了,只是觉得弄自己一脚口水,很恶心。
或许是知道躲不过圆房这一劫,她利索地叫苗疆王进了宫殿,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门,苗疆王便穿好了衣袍,脸色微酡地离开了宫殿。
囡囡在神庙里最后的那几年里,每日都浸泡在特制的池水中,那池水除了有容颜不衰的功效,还能让女子易孕。
仅这一次的圆房,她便有了身孕。
先前王宫里就有神庙里的人在监视着她,她本以为自己有了身孕,他们会放松警惕,谁知神庙对她的看管反而更严了。
他们将她囚在宫殿里,禁止她出门。
囡囡忍无可忍,用蛊术撂倒了监视她的人,狂奔着找到了离开王宫的路。
但还未迈出王宫的大门,便被神匠再一次拦住。
“您不会是想逃跑,对吗?”
他微笑着,视线停留在她尚未显形的孕肚上:“神女大人,您无需如此,等您为王室诞下五个子嗣后,不管去哪里都不会有人阻拦。”
囡囡冷笑一声:“要是我不想呢?”
“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当初第一代神女也曾如此忤逆天意,她妄图给苗疆王下蛊,令苗疆王只能诞出女婴,这样世间门便不再会有神女……”
“可她弄巧成拙,最后那蛊术让历代苗疆王都只能诞下男婴,而神女则一代一代如此延续了下来。”
神匠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很可笑对不对?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神庙就代表着天意,与神庙作对的人,通常下场都很惨。”
“并不是我逼着您诞下子嗣,您要清楚一点,每一位神女大人身上都有神蛊。倘若您不能在一定的时间门内,诞下五个子嗣,那神蛊发作起来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不等囡囡说话,他摊平掌心,露出一条绿绳手链:“有人给您留了一封信,在我手里存了很久,我想您应该会想看到那封信,对吗?”
绿绳上拴着橙黄色的小柿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又亮又通透,仿佛玉石般。
柿子代表事事如意,这是虞鸽的手链。
囡囡从神匠手掌里夺过了手链,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警惕:“你都知道些什么,这条手链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神匠微笑道:“等您平平安安诞下了子嗣的那一日,您会从信里得到答案。但如果您一定要反抗,那封信便会被永永远远埋葬在无人所知之处。”
她的脑子很乱,在原地呆愣地站了很久之后,还是原路折返了回去。
神匠知道换颜蛊,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虞鸽——囡囡还以为上次神匠说那些话,是在诈她。
可神匠手里却有虞鸽的手链。
假如神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虞鸽……不,虞鸽还活着。
囡囡攥紧了手中的柿子手链,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禁低声喃喃:“虞鸽,我会找到你……”
她在自己的执念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本就瘦弱,那腹中的婴孩像是要将她纤弱的身体撑爆。
她的孕期反应很重,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再吐,就在这一次次反复的折磨中,到了临产期。
囡囡被接回了神庙。
她艰难地挪动着步伐,几乎无法走动,可她不让神庙里的任何人碰她。
就算是接生,也在囡囡的坚持下,找到了神庙外的接生婆来做——原本按照神庙里历来的规矩,应该是神匠为她接生。
神匠无法拒绝她,她看起来脆弱地快要死掉了。这也不怪她,她本就不该成为神女的预选人,神庙三年一选的验血,验的就是适不适合受孕,能不能抗住那必须诞下五个子嗣的神蛊。
她代替别人进了神庙修行,也走向了本不属于她的残酷命运。
囡囡生了三天两夜,就跟当初蛊术比试的时间门差不多,她诞下了三胞胎,但事实上,她对于孩子并不感兴趣。
她昏厥过去,又醒了过来,拖着近乎撕裂的身体,找到神匠:“信给我。”
神匠显然没想到,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却仍在惦念那封信。
他注视着她,而后微笑道:“在她的屋子里。”
囡囡也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她和虞鸽的房间门竟都还完好无损的保留着。
她们的房间门隔得不远,她先进了虞鸽的房间门里翻找那封神匠所说的信——也算不得翻找,那封信就端端正正摆在梳妆镜前。
信封上的字迹已是有些褪色,囡囡抚摸着信纸上娟秀的字,红了眼尾。
“囡囡,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和爹娘团聚了……我很爱你,就像是爱我的爹娘一样爱你,我没能护住他们,我一定要护下你……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
“你被关押起来的三天里,我用了一天研制出了书中的高阶换颜蛊,又用了一天混进王宫里,给苗疆王下了毒。最后一天,我见过你之后,在天亮前找到了神匠……我告诉他,苗疆王将会在十个时辰后毒发身亡,而我,绝不会成为新的神女……”
“他不相信我的决心。所以,我毁去了我的脸。”
囡囡紧紧攥着手里的信纸,瘫坐在地上,哭到失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终于明白了神匠那日话中的含义。
虞鸽给苗疆王下毒,是因为苗疆王身亡后,待到下一任苗疆王继位时,神庙就必须要推举出一个新的神女来。
这是最开始的时候,神庙为避免苗疆子民残害同族,而编织出来的谎言——他们说,神女的三魂六魄在轮回之时,被分裂成了数个。每当苗疆更迭新王,就是新的神女出世之日。
原本合适的神女人选,应该是虞鸽和囡囡两人之一。
但囡囡烧了神殿,将要被处以火刑,那合适的神女人选,便只剩下虞鸽一个人了。
虞鸽为了让囡囡活下去,先是见到囡囡,借着想看囡囡真正模样的由头,给她喂下了换颜蛊,让她变作了自己的容貌。
而后虞鸽去找了神匠,当着神匠的面,毁去了自己的脸。她逼着神匠做选择,是让她代替囡囡被烧死,还是让她一个毁了容的人去做神女。
倘若神匠选择前者,那虞鸽代替囡囡去死,既可以给苗疆子民们一个交代,让烧了神殿,亵渎神灵的罪人伏法,平息众怒。
又能让拥有她容貌的囡囡,名正言顺地活下去,在新的苗疆王继位后,成为新一任神女。
倘若神匠选择后者,那囡囡被烧死,苗疆王也会在不久后毒发身亡。
而神庙却不能在新一任苗疆王继位时,将圣洁的神女送到王宫里——神女完美无瑕,绝不会是一个毁容的女子。
那么神庙当初为了平复苗疆的动荡,而编织出的谎言,什么神女出世,都会变成一个笑话。
为了将这个谎言继续延续下去,毫不意外,神匠选择了前者。
虞鸽赌赢了。
囡囡活了下来,用着虞鸽的脸,成为了新的神女。而虞鸽在神匠的掩护下,顶着一张毁容的脸,奔赴火场,一个人承受了亵渎神灵的罪名,在唾骂中化作高涨的火焰。
她哭晕了过去。
等醒来之后,已过了一天一夜。
她躺在床榻上,手里仍死死攥着发皱的信纸,曦光透过支起一条缝隙的窗棂照了进来,金灿灿的,一如那年与虞鸽初见时的那样明媚。
囡囡又躺了很久很久,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她抬起僵硬的手臂,视线停留在信纸上,反复地,盯着最后一行字。
虞鸽像是想写什么,提笔顿住,直至笔墨滴落,晕开在纸张的尾端,最后只是写了一句:虞歌,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为我,好好活着。
——囡囡,你以后出了神庙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