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万忠哽咽:“圣人还是舍不得娘娘,可娘娘也说过,愿意相随于地下。”

“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圣上默了默,“说话当不得真。”

崔杲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圣上勉强说笑道:“废太子资质平庸,朕本来也有意易储,只是终究是懿敬皇后所出,迟迟下不了决心。”

他默了默:“便是她终生怨恨,朕总也还是真心,不忍教她骨肉分离,何必到地下还做一对怨侣?”

“音音她……还那样年轻啊,”他微微轻叹:“罢了。”

圣上心中微动,直望着一个年老的自己,即便是戎马的君主也有些害怕,但他既是旁观者,也是当局者,对他所想大约能知道一二。

她并不真心倾慕他,却仍旧想活得长长久久,常居万人之上,所以才会生出这个教人惊喜却也充满忧心的儿子。

他们这一生恩情太浅,仇恨积深,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然而待崔杲走后,他阖眼枕在榻上歇了歇,忽然精神大为好转,吩咐道:“万忠,取纸笔来,朕要写一封信。”

君王行近山陵崩,该交代过的后事已经交代过了,最后的时光里,他朦胧想起自己金戈铁马的一生。

动荡的帝国版图在接连两代君主的孜孜不倦下重新合拢归一,妃妾如云,子嗣绵延,而后又得绝色美人相伴内帷。

雄主伟业、无上权柄、美人风流,他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这一点脆弱的心思,原不必说与她知。

轻软的纱帐忽而开合,一道纤纤身影自帘外而来,她容貌廿三年来似乎总不曾变,闻到异样气味,不觉面色大变:“圣人要烧东西,怎么不教内侍监拿到外面去……”

一语未毕,帐内忽而静谧下来,她的呼吸轻缓,伸手去触:“圣上……萧昀?”

偌大的太极宫俄而哀声四起,满宫白纷纷。

……

“圣人,圣人?”

雨后寒凉,万忠见天子伏案小睡,正想将灯烛挪开,给圣上披好外袍,见圣上忽然自桌案惊起,也被吓住,递了个眼色与宫人,教斟一盏茶来,自己连忙告罪:“是奴婢手脚粗笨,惊扰圣上好梦。”

新添了美人面的几张画作好好晾在一边,略有些陈旧的纸张偶尔被风吹过,一阵簌簌响。

才过了半炷香,他这梦做得却格外长。

“不干你的事,”圣上默然盯着画瞧了良久,忽然想起民间不可对镜而眠的老规矩,想来画也一样:“这些画朕原先总不满意。”

皇帝难得会说起这些图,万忠下意识咽了一下,恭敬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仕女五官最难,如今画中美人添了五官也更添神韵,足见圣人画技近来越发精进。”

天下承平后,圣上的爱好愈发广泛起来,书画也是其中一项,他当然觉得圣上近几年画得愈发精妙,但即便是最初的那几张,除了没有脸,也品不出什么不好。

“不,”圣上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许久,缓缓道:“都拿去烧了。”

就不该听那道士解梦,倒是徒增许多烦忧。

他从不在谋逆者身上心软,怎么可能有这样一个迷乱他心智的女子,害死君主仍能逍遥快活?

上天有预警,是为了要告诫君王不能迷恋女色,万一真有,也合该提前下手杀之。

而不是教君主以为与妖妃这样自取灭亡的情爱才是正道,以为将有什么命定之人。

不过梦中的女子芳容丽质,他起初总疑心她容色,现在瞧见那几张图,简直低看了她。

若是见了便要动心,还不如不见。

“这几张图是圣人素日最心爱的……”

万忠微惊,揣摩不出圣上心思,低声应承了一句,但行动刻意迟缓了些,轻声道:“娘娘送来的画像,圣人可要现在一观?”

圣上事忙,难免有时候记不住嫔妃宫人的长相,这些画像里若有一二女子可令天子中意,便可即刻召寝。

万忠见圣上颔首,忙不迭让人一幅幅展开,供天子选择。

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趣。

新入宫的宫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然而独有一幅婀娜出众的美人图,万忠将烛台凑近时却怔住……甚至称得上瞠目结舌。

画师所作的宫人图未免也太像圣上的御笔。

圣上从万忠手中接过灯烛自持,缓缓靠近细瞧,语气虽然还平和,面色并无惊喜:“是谁家进奉她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