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夜里睡得不好, 稍微一点儿动静就会惊醒。天光熹微, 听到窸窸窣窣之声,帐子里的女郎翻个身,被外头的光照眼, 迷迷糊糊地睁眼时, 冷不丁见到一个郎君身形的人隔着帐子俯身而来。她直抽一口气, 被吓得清醒, 抽气声音太大,俯身的男人动作一顿。朦朦胧胧的青帐相隔, 见他抬起脸,冲里面侧睡的女郎凝望过来。

面白不似玉, 似鬼。

罗令妤:“……”

她见陆昀已经穿上了昨夜那身血淋淋的灰袍,手里握着一枚银锭子,要放在她床帐外的木几上。不妨她蓦然惊醒,不光罗令妤被突然站在她床头的男人吓到, 陆昀也被她的剧烈抽气声弄得一愣。愣了一下, 才把银锭子放下。

罗令妤瞥到银两, 心里冒出火气。她手指攒紧锦被,姣面绷起,努力压低声音:“……你拿一枚银锭子收买我?我在你眼中,就这般不值钱?!”

陆昀:“……”

弯眸一笑,同样压低声音:“罗妹妹价值千金。我只是出门不带银两。摸遍全身就这么一块……妹妹总不能指望我把玉佩留下给你吧?”

罗令妤心道:……呸, 哪个是你“妹妹”?!

那陆三郎的玉佩也不能拿去市面上卖, 他们世家郎君身上的东西都有数, 玉佩也是珍品,就算卖,也没人敢买;玉佩不能卖,就只剩下定情的作用……陆三郎和罗令妤定情?

罗令妤冷了面,心不甘情不愿地嘴角扯动两下。她心里其实非常动摇,目光几乎从银两上移不开,多想求陆昀多多用金钱来收买她。士族女郎不爱金银,罗令妤却毕竟太穷了。最近更是觉得银两恐怕连半年都撑不过……陆昀就算只送一银锭,起码解了她在钟山游玩之际的燃眉之急。原来那日陆昀在庙中撞见她拜佛,是看出了她没钱的。

冲这点,罗令妤心中那面对陆昀的羞恼、不自在、难堪、怨恨之情,稍微缓了一下。

陆昀如他所说,确实不怎么好色。他长一张轻浮相,目光却低垂,自始至终没向帐中多窥探一眼。郎君气质清正高贵,绝不给人误会机会。放下银锭子,陆三郎直起身,便要真的转身走了。帐中的罗令妤此时已经坐起来了,她盯着帐外郎君半晌,在他站直后,模糊光线再次不经意地浮在他脸上,照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

既是看在毒上,也是看在他留下银锭子上。罗令妤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等一等。”

帐中伸出女郎纤纤玉手,从后勾住他的衣袖,扯了一下。陆三郎低下眼,侧看向身后。听帐子里的罗令妤言简意赅道:“你今日容色这般疲惫,易惹人生疑。等我一下,我帮你敷些脂粉掩饰。”

陆昀一僵,表情几分不自在。他柔声:“那便多谢罗妹妹了。”

不一会儿,陆昀回到自己睡了一晚的榻上将将坐了一会儿,屏风后的灯烛点亮。罗令妤匆匆罩了件外衫,将里衣带子系紧,再随意用一根玉簪挽住长发,手里就端着一妆匣。坐于榻上,将小几摆上榻,把妆盒打开,珠粉、花粉、石黛、唇脂、甲煎等女子妆容之物被装在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小圆盒中,被罗令妤摆了出来。

她小指尾点上一点香粉,就向陆昀面上点来。

陆昀有些抗拒地往后退。

罗令妤抬目:“别动。”

她道:“这是珍珠粉……”

陆昀诧异,低声:“用珍珠磨粉?罗令妤……你到底是有钱还是无钱?”

罗令妤明眸上扬,揶揄道:“看来三表哥真是对女儿家的事务一无所知。珍珠粉不是用珍珠磨的,而是将紫茉莉的花捣其仁而蒸,成后谓之曰珍珠粉。”

难得的,陆三郎浓睫颤了颤,罗令妤看他面容僵了一下,多几分赧然。

女郎将几种不同颜色相汇,温凉的指轻轻擦在他面上,帮他改变面色。观她行为,陆三郎放心了一点儿。罗令妤该不是戏弄他,她手法娴熟,该是经常做这些的。陆昀盯着她脂粉不施的素颜看,伤势还断断续续地带给他痛意,他脑中却乱七八糟地想:大约美人都擅长理妆?

罗令妤更是其中高手。

女郎的手沾上粉脂后变得冰冰凉凉,任意地在郎君脸上涂抹。清晨光暗,为看清容颜,两人挨得极近,一呼一吸皆在方寸间。刻意地,随意地,目光交错,宽大衣袖挨着,手指间的碰触时远时近,彼此身上的气息,便若有若无地传递给对方。

陆昀俯下视线,看到她轻薄的春衫长带,衣衫一身深深浅浅的绿,白玉带子自胸口垂下,贴着饱满胸脯,掠过腰肢,垂在裙上……她的眼睛倏地扬起,撞入陆三郎深瀚似海的眼中。

落在他脸上的手指刹那间静止,忘了动作。

陆昀目光变幽,沉静盯她。

气氛几多微妙,外头侍女翻身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鸟鸣虫叫细细若若,而屋舍中,男女静坐,呼吸近贴……罗令妤陡得跳起后退,差点撞翻几上的香盒。她仓促无比地背过身:“已经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良久,身后无动静,感觉到清凉的风自后吹拂面颊和衣裙。身后清冷,罗令妤慢慢回过身,看到榻边的窗格子已被推开,屋外的桃花飒飒瑟瑟地落着,几片粉红花瓣洒到窗内,随风飘到几上装粉盒的玉匣里。分不清是桃花粉,还是胭脂红。

而方才榻上坐着的郎君,已经不在了。

罗令妤垂下了眼,静立片刻,就收拾了此方地方,回去屏风后接着睡了。她再次起身时,是被侍女灵玉等女喊醒的。灵玉伺候女郎起身梳洗,指挥其余侍女给屋中换香。开窗前,灵玉吸了一口气,惊喜笑道:“娘子,这里空气真好。一晚上没开窗,竟也不觉得闷,还有几丝清意。”

那是因为更早的时候,某人就开过窗了。

想到和陆三郎同处一室,一晚上呼吸一样的空气……默了片刻,罗令妤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大家都醒了么?表小姐们在做什么?”

灵玉实话实说:“衡阳王来了啊,说要射箭,女郎们都很支持。韩娘子看着有趣,就提议女郎们今日也射箭玩……”

罗令妤先是疑:衡阳王?是不是陆三郎昨晚的受伤,就和此人有关?不然她难以想象陆三郎何必躲到她这里来。

再是惊:什么?射箭?我不行啊!

她急忙忙地问:“女郎们都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