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在徐时锦的身体状况到达极限前,常大夫和乔大夫终于决定开始给徐时锦试毒。研究世间各种奇毒,本就是常大夫的老本行。他一直梦想有个完美的药人,可以不死不灭,让他每天试毒。但现实条件当然不允许,身为大夫,他要是敢私下收藏药人,被人举报到官府,就别想再行医了。所以数年来,常大夫对宫中太医的医术向来嗤之以鼻,唯独羡慕他们有朝廷的支持,一些死刑犯啊之类的,都可以被太医用去试毒。
但民间大夫就不可以这样做。
眼下,倒是有了一个完美的人选。
徐时锦剧毒缠身,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试试以毒攻毒,看能不能治愈。常先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徐时锦身上的毒厉害点,让他可以多试两种毒;另一方面,又因为徐时锦身体虚弱的缘故,毒性无法在体内中和的话,试毒过程中,她就可能惨死。
试毒前,两位大夫跟沈昱与徐时锦说了他们的方案:常大夫有一揽子关于试毒的腹稿,研究数年,在牲畜身上都得到过实验,现在就要用活人来试毒了;最完美的结果,按照常先生规划的美好未来看,能让徐时锦变得百毒不侵。
如果百毒不侵了,她现在体内的毒,肯定就解了。
沈昱脸有些青:药人一说,他素有听闻。
宫中太医一直用着,在锦衣卫刑讯过程中,也会拿各种毒=药来折磨人。太医试毒会想办法解,锦衣卫刑讯中,可从没有解毒一说。掌管刑讯的,是锦衣卫中的北镇抚司。沈昱一看到就恶心,觉得人性残酷,但沈宴就是从北镇抚司升上来的。有个整天与刑讯打交道的堂弟,就算沈昱和沈宴并不是太熟,但作为传话筒,沈昱也偶尔会见识北镇抚司诏狱的可怕。
百毒是有的,但百毒不侵,沈昱没见过。
“沈公子莫担心,老夫会提前准备好解药。肯定不会几十种毒一起下,慢慢来,一切以徐姑娘身体安危为重。”乔大夫安慰他。
沈昱习惯性地看徐时锦,想从她那里得到宽慰。
徐姑娘一如既往地温若春风,向他笑一下,表示没关系。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沈昱再一次从她身上得到力量。
但他很快后悔。
第一次试毒开始,沈昱坚定地表示要陪徐时锦的意愿,拒绝无效。在清晨,当两位大夫将毒=药给徐时锦喂下去。乔大夫看常大夫在用药,就说,“我去隔壁煮药水去。”这边的情况,交给技能更熟练的常大夫掌控。
沈昱坐在床边,俯身为床上的姑娘擦去额上冷汗。她最开始由他喂药,还对他笑一笑,但沈昱转身放药的功夫,就听到身后突然变得剧烈的喘气声。
“小锦!”他抱住她。
她竟是难受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腿屈起,上身拱起,手抚向胸口,十指抖着,像伸手要去抓什么。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整个人都向床下歪去。
“拦住她,别让她动!”常大夫命令。
沈昱只能紧紧按住她,连声道,“忍一忍,不要急、不要急……抓着我的手,快好了,很快就好了!”他将手递给她,她蹙着眉,一把抓住,登时,指甲掐进他掌心。
沈昱的手心,生生被她抓出血痕。但徐时锦闭着眼,已经顾不上那些,沈昱在耳边鼓励着她。一时一刻,时间变得分外难熬。她借助抓着沈昱的手,施力来缓解体内的痛苦。并不是疼,而是那种五脏挤压一样的难受,呼吸困难,身体又麻又软,遍无着力点。
也许只有一口气的时间,但徐时锦全身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好容易,那股难受缓解了下,但没有松口气,没有歇一歇,紧接着,一股寒气从脚底向上窜起。
徐时锦身体蜷缩,打着冷战。
“很冷吗?”隔着一床被子,沈昱抱住她。
徐时锦唇瓣从红到青,哆嗦道,“还、还好……”但她脸色突然从白变得涨红,像一团火在烧一样,“热、好热……”
“热?”沈昱愣住。
实际上是又热又冷。
两种感觉,同时在体内爆发。完全相反,又同时存在,互克彼此。置身于冰雪和火海中,徐时锦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上一刻热地全身冒汗,下一刻就觉得自己赤=身掉入了冰窟。两个世界在她体内形成又爆炸,她就在其中一次次地历经生死。
到后来,体内的痛楚无法缓解,徐时锦全身已经湿淋淋的,像从水中捞上来一样。她在沈昱怀中发抖,缩成一团,猛地向床柱撞去,身体用力,开始挣扎。
“小锦!没事的,我在这里,我陪你……”沈昱紧紧搂着她,她的力气变得那么大,他都渐有些控不住。
“放开我!沈小昱,你放开我!”又是哭,又是咬,又是撞。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将灵魂抽离,不去感受身体所遭受的罪。
在沈昱紧抱着徐时锦时,常先生稳稳地由沈昱拉过徐时锦的手,观察这位姑娘的症状,边记录,边在沈昱的催促中,拿起针来。
拿起又放下,常大夫回头看徐姑娘痛苦的模样,对方又哭又叫,疯狂崩溃如疯女人一样,哪里有平日温雅和顺的样子?沈公子被抓得衣衫凌乱,脸上有几道抓痕,鲜血淋淋……常先生心有余悸,且在徐时锦的用力挣扎中,根本没办法下针。
“常先生,你快看看,到底该怎么办?”沈昱看那个老大夫摸着胡须沉吟,怒吼道。
常大夫翻白眼,“这不就是试毒的必经过程吗?她不是还有力气跟你打么,这是好现象啊……”
沈昱剜过去的目光,几近杀了他。
老大夫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弯下腰。沈昱以为他终于要想办法了,结果一看,常先生竟是从床底翻出一段麻绳来,利索地拿在手里往这边走来。在沈昱不解中,常先生按住徐时锦的手脚,就开始捆绑。
“你干什么?!”沈昱一边制住徐时锦,一边抬臂,忍怒拦住常大夫的动作。
“绑住她啊,”常先生觉得他真是奇怪,“她这样子,恐怕还得好久,谁能撑住啊。拿绳子绑着她,她就不会撞伤自己了。今天一天都要试毒,只有绑住她,下一步才能进行下去。”
“等、等等!”沈昱继续拦,咬着牙,“绑她,就是为了不让她乱动是吧?不要绑她,我来按着她。她挣不脱的。用绳子绑,反而会伤到她。”
“……”常大夫觉得他真奇怪,但也能理解,小情人嘛,当然见不得人爱人受苦,怕绳子磨出血什么的。但是,徐时锦这样子,又不会只是一刻钟或一盏茶的功夫,沈昱能坚持多久?
按住徐时锦,其实并不难。沈昱一个成年男子,徐时锦在怀中再挣扎,只要他不愿意,她也不可能从他这里逃走。比这难的,是那种精神上的折磨。
他听着她哭,听着她叫,听着她呻=吟。他和徐时锦从小到大,再难的时候,他都没见过她这样。他别过脸,不敢看怀中姑娘惨烈的模样,只在心里不停地念:这是为了小锦好,不能心软,绝不能心软……
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着。
他明明看不得她痛苦,她掉一滴泪,他都要跟着难受。可如今,他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她流着泪,他的心,也跟着她一起流泪。
很多次,他都想开口求助,跟常先生说“我们不要解毒了”,但仍然忍着,熬着……这样的在一口滚汤中反复。
一整天下来,徐时锦失力,几次痛晕过去,几次在昏迷中抽=搐着醒来。傍晚,她终于彻底虚脱,身体开始发冷,呼吸变慢。常先生时不时来看两眼,徐时锦的身体一发生变化,他就喊隔壁的乔大夫过来,开始把徐时锦从死亡那条线上往回拉。两人并欣慰地说,第一种毒,徐时锦总算是熬下去了,现在得看两种毒在她体内会产生什么样的症状。
“沈公子累了一天,去歇歇吧。”乔先生过来接手时,好心道。
沈昱起身,腿一软,差点摔倒。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下去,他全身是汗,在屋外风口站一会儿,立在窗前,看屋中两位大夫给小锦治疗。
他心中想:幸好他来了。
不然以小锦的状况,她可能连第一天都熬不下去。
是啊,第一天,这才是第一天。谁知道漫漫解毒路,要到哪一天,才会结束呢?
但他总是要陪小锦一起走下去的。
白日的试毒结束,沈昱去吃了饭,缓解一下,回来时,发现徐时锦一天的治疗还没有结束。晚上,她还要泡药汤,来中和白天体内的毒。按照两位大夫的说法,每种毒,徐时锦都要这样很久,才能稳定下去。人体的构造太奇妙,他们研究得乐此不疲。
沈昱体会不到他们二人对医术的渴求,他只想陪小锦而已。但是他被拦在门外,屋中只有两位大夫请来的原屋主妇照顾。老大夫拦着,不许沈昱进去。常大夫吹着胡子,“人家姑娘药浴,你进去看什么?”
“我是她未婚夫!”沈昱咬牙切齿。
常先生嗤笑一声,把他的话当儿戏。
连好说话的乔先生都摇头道,“沈公子,你们不是还没成亲吗?你得为徐姑娘的闺誉着想啊。乡下人说闲话,很多方面,比你们大地方来的人,要保守得多。咱们可要在这里住很久,你可别毁了徐姑娘的名声啊。”
“……好,我不进去,”沈昱忍下去,看着两位大夫,“但你们一把年纪,进去总没问题吧?小锦在里面,谁照顾啊?万一出事,万一毒发,你们不看着,合适吗?”
“里面不是有人吗?”指的是屋中的妇人,“再说,就算年纪一大把,我们也是男的。不能坏徐时锦名声。”
“……”沈昱被气得一口血哽在喉间,无论如何游说,两个老人家都不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