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位先生的等待中,她说,“哪怕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想放过。我想要试毒,想要活下去。”
两位大夫一直绷着的那口气,缓缓下落。
常先生的脸却还紧绷着,“你要想好了,你现在的身体,可真不一样受得住。你要是中途死了……”
“我要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不怪任何人。”徐时锦顿了下,轻轻说,“常先生,乔先生,我能请你们帮个忙吗?”
她静静看着窗外,日光倾洒在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时光寂寂。她轻声说,“我要是死了,能把我的骨灰送回邺京,交给沈家大公子吗?”
“……”常先生没好气道,“你还是先想办法养一养身体,想着该怎么熬过去第一波试毒吧。以你现在的身体,你根本撑不住!”
哎。
乔先生叹气着离开。
所以,徐时锦这几天,跟两位老先生停在一个村子里,他们二人救死扶伤,她努力地养身体,以达到熬过第一次试毒的资质要求。这个村子静谧而安静,去年的时候,三个人就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她在这里住着,每天趴在窗前,边望着天上的蓝天浮云,边给远方的沈昱写信。
她那时给他写了很多信,一封又一封。
她一直写,写到自己再握不住笔的时候,写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的时候,她趴在窗前,滴答滴答地流眼泪。却是再也没什么想写的了。
之后就离开了村子,没想到还有再一次回来的时候。
“徐姑娘?”徐时锦在村中闲逛的时候,被一个大嫂喊住。
她诧异回望。
对方笑,“哎,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啊。那时你走后,我们这里收到了很多信。本来还发愁该怎么给你,正好……”
她的信?
徐时锦心头跳了两下,跟大嫂进了院子,去屋里给她找那些信。大嫂从一口木匣中翻出厚厚一大摞信,信太多,徐姑娘这么瘦弱的人,根本抱不住。徐时锦不好意思地笑,“我能不能在这里看信?”
“啊,没问题,你看吧,反正这都是你的信啊,”大嫂很好说话,还感叹着,“去年你养病的时候,住在咱们家的时候,教我家小郎不少字,我们家人都感谢你呢。”
徐时锦道了谢,就蹲在地上,慢慢拆信。村中人家,家具朴素而简单,没有那种供人看书的小书案。徐时锦就着微弱的光,蹲坐在地,就着原始的姿势看信。反是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她在屋中陪了一会儿,但信太多,她又没事做,正好邻居有人喊她,解放了般,大嫂将徐时锦一个人留在屋中,自己去了院中忙自己的事。
此时已近傍晚,光线昏暗,那么多的信,小山一样的摆在面前。徐时锦一封封地看。
全是沈昱写给她的。
她当时住在这里的时候,信都从这里寄出去。走了后,居无定所,也再没写过信。她想到过沈小昱回信,但并不指望自己能看到。且她当初离京前,与沈夫人达成了合作愉快的理念。
沈夫人想让沈昱尽快忘掉徐时锦,走入正常的人生。徐时锦还好,沈小昱怎样,她都接受。
他要是来找她,她很开心;他选择别的路子,她也很开心。
没什么值得挣扎纠结的。
但这个下午,拆着那些信,徐时锦的双目,却渐渐潮湿。
她跟他说风景,聊风俗,谈天气。
他详细地跟她说自己的情况,问她的身体状况,问她住在哪里。
她说百姓间有趣的小事,说两位先生的和蔼可亲,说自己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他耐心地问她是哪两位先生,并在邺京帮她搜集情况,告诉她天下有哪些神医,也许能帮的了她。
她说……
他说……
徐时锦看着最后一封信,摸起来比之前的信薄了许多。她拆开来,是短短几个字,书写凌乱,却确实是沈小昱的笔迹。几个字,被他写的龙飞凤舞——
我来找你。
徐时锦坐在地上,望着这几个字,心颤抖着。
她茫然而怅然,失语又张口,她将几个字看一遍又一遍,一股热潮涌上眼眸。
忽然,屋外院子里传来的青年声音,让她的身体一下子绷紧——“大嫂,请问,去年的时候,这里有没有住过一个姓徐的姑娘?她大概这么高,说话细声细气,从不跟人发脾气,总是在笑……”
“徐姑娘是吧?哎,居然有人要找她?这位公子你来的真巧,徐姑娘现在就在我家住着呢……”
徐时锦一下子跳起,弹到门上。她靠着门,屏住呼吸,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还没有想明白一切,却已经开始紧张。听着青年道了谢,脚步声向门边走来,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
门缝中,看到青年的身影。徐时锦扣着门的手指开始发抖,她咬着唇,紧贴着门,一动不敢动。门缝的那点儿光,被外面的人影挡住。徐时锦慢慢坐在地上,头抵着门,一言不发。
“小锦?”一门之隔,她听到门外的青年声音。
那是她从未忘掉的声音,独属于沈昱的声音。
他来找她了。
他当年那么说过,他信中那么写过。
听到他的声音,徐时锦的眼泪,就难以控制。她紧紧捂住嘴,不让外面的人听到自己急促的哽咽声。
门外,沈昱沉默着,他伸手拉了拉门。一拉之下,便知道门被从里抵着。他在门外站半天,慢慢的,坐了下来,靠着门板。
他说,“小锦,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知道你无话可说,你不想跟我说话,那你便不要说了,你听我说吧。”
“抱歉,我从来没有你聪明。你和我娘一点儿小心机,就骗走了我。我以为你一直给我写信,所以即使你不回我的信,我只以为你心情不好,也不怪你。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你不回信,是因为那些信,根本不是现在的你写的。你早就写好了,一封封,经由我娘,才给我看。一些琐事,一些无意义的东西,你哄了我三年。”
“是不是我一直发现不了,你就会一直骗下去?直到再也骗不了的那一天?其实这正是你预料过的结果之一吧。常年的信件往来,越来越冷淡的语气,琐事的折磨和家族的压力,众管齐下,也许我就没那么在乎你了。我不再在乎你,就可以如我娘期待的那样,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而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我一无所知,或一无所念。”
“可是小锦,我怎么忘掉你?我们一起长大,我喜欢你,一喜欢就那么多年。我要忘掉你,就得把我自己的少年时光完全刨除。我少年时的一切,都与你有关。爱呀,恨呀,怨呀,全是你带给我的。我怎么忘掉呢?”
“当然,我也曾想过我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当年,我也一直是那样做的。但是结果你知道……你过得不好,我怎么能不管你?我要是也不管你了,你怎么办呢?”
“你一直安排我的生活,好像我是你所控的一样。实际上也差不多如此……但我为什么被你所控呢?我要是简单的恨你,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而你想和我划清界限……”门外传来一声低微的笑。
他的笑,如黄昏暗色一样,群鸦告别。
“其实何必这样……小锦,我对你,从来都是挽留,决不强求。你不要觉得我受不了委屈,我已经受了这么多年。我可以继续像以前那样……只希望你一直在。”
“你要是不想见我,这样也罢。只不要隐瞒我你的事情。我只要知道就好了,我不会干涉你,从不会。”
他说着,听到门中姑娘低弱的哭泣声。
细细弱弱的,哭得他的心脏也跟着抽起,难过会感染一样。
沈昱抹把脸,站了起来,向台阶下走去。门后的哽咽声,他一直听得很清楚。不过,也就这样罢……他只关心徐时锦的生死,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她是不是已经后悔……徐时锦一直想错了,他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在乎。
他爱她,他关心她,从来不是本着要娶她的目的。
他对她,并无要求。
门吱呀一声,突然大开。沈昱听到后面姑娘带着泪的声音,“沈小昱,你别走!”
他脚步停一下。
身后贴上一个微凉的身体,徐姑娘从后抱住他,紧抱着。她哽咽连连,泪水弄湿他的衣裳。她说,“沈小昱,你别走。”
时光定格,刹那间,时光又轮回,好像一切回到最初。
当年,他跟在她身后,她抛弃他,她不要他,她死在他怀中……他一遍遍跟她说,“小锦,你别走。”
贴着沈昱身体的那个姑娘在发抖,她的热泪,让他的心也湿的一塌糊涂。
天黑了下去,风吹来,院子冷清。
沈昱看着前方,慢慢说,“我别走么?”
他笑得有些荒凉,又凄切。
他说,“我已经说了很多年了,现在我不想再说了。小锦,我想听你说。”
“好,我说……我说。”抱着他的姑娘,靠着他的后背,不住点头。
用尽浑身力气,她带着哭腔说,“沈小昱,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沈小昱,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解毒好难,我的身体一日日差下去。我很难过,却只能自己一个人苦苦挨着。时而觉得没有指望,时而觉得自己荒唐。我想念你,可是见不到你。我很难受,无人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