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雪中埋

“公主,”罗凡站她身后,轻声,“进去看一眼吧。”

“……唔,好。”刘泠回答的迟钝,罗凡先走,她在后,步伐像老人一样缓慢,侧脸冷寒。有人见到她过来,自动让开路。

刘泠站在里门边,往里面望一眼。屈大夫满头大汗,又是扎针,又是喊人。众锦衣卫紧张地包围,不停地喊“沈大人”,有人声音沙哑,有人落了泪。

刘泠站在门边,望着里面。这屋中许多人进出,那张床前,也站了很多人。人来人往,在她眼中,皆是面目模糊。刘泠只看到那个无声无息的青年。他脸色惨白,面容白皙清俊。他睡在那里,床上满是血迹,从嘴角口鼻渗出。他有清湛漆黑的双眸,此刻紧闭,也许永远不会睁开了。

死亡啊……

刘泠怔怔地看着。

她忽然觉得呼吸紧促,目光变得炽热。她静静看着他,看他死去。

其实没什么,在推他下崖的时候,刘泠已经觉得沈宴死了。现在不过是再死一次,没什么……没什么好难过的。

“公主,你不过去吗?”有锦衣卫在她身后问,有些不自在,举了举手,“我要进去……”

但门被刘泠挡住了。

这个锦衣卫才说话,便被同伴拉了一下,瞪一眼。看看时候啊,公主在这里!

刘泠目光流散,眼中有光在漾。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不了,你们进去吧。我不去看了。”

她不用再往前一步了。

她转过身,向后走去。从缓慢,到稳定,她走出这个空气逼仄地屋子,站在屋外,站在风中,她吸一口清冷的空气。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样,她伸出手,擦去眼睫上的水雾。

她站在风雪中,发丝和衣袂一起飞舞。她下台阶,脚下一空,直直摔了下去。

她跌坐在雪地中,手扶着地表,破了皮。她看自己的手,出了血,却好像并不疼。反而是寒风中,她感觉到那股冷气,向她扑头盖脸地打来。杨晔等人急切地站在她身后,想扶公主起来。刘泠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慢慢的,自己站起来,从雪和泥土中挣扎起身。她站在院落中,站在肆意飞舞的大雪中心,承受着从四面打来的雪花。

她回过头,望一眼灯火阑珊。

杨晔看着公主,她的眼睛幽黑,空茫。今晚的云层很薄,有月亮浅浅的露出来,但被雪光挡住。世界这么黑,这么冷,又这么静。刘泠站在大雪和黑暗的分界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半是雪狂乱洒下的银光,一半是暗无边际的晦涩。

屋中似有人在哭。

刘泠说,“走吧。”

“……?”杨晔跟上她,“公主,这就走吗?你不去,不去看一看他……”

有别的侍卫劝,“沈大人很爱公主你的,在他临走前,他应该希望公主在身边吧?”

刘泠在风雪中跋涉,侍从们的话,她一概不理。她冒着大雪,脚踏入厚厚的雪层中,拔得艰难。每走一步,都辛苦一分。每辛苦一分,她的脸就更冷一分。她无情而漠然,面无表情,在飞雪中,向着远离沈宴的方向,越走越远。

时间是如此缓慢。

“公主……”后面有罗凡的叫声。

“公主……”杨晔跟着劝。

“走。”刘泠肩膀颤了下。

“走!”刘泠几乎是吼出来。

她红通的眼底,遍是风霜,她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吼得全身颤抖。她白着一张脸,喊出的话,像沉沉暮色。寒鸦已归,她自在发冷,等不到归人。她越走越快,向着迎面打来的雪花。雪打在她脸上,冰寒刺骨,又很疼。

我要报仇……

我要报仇!

眼中,有泪意涌。却未到眼底,又消失不见。

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活着,什么希望,什么等明天,什么以后……全是假的。

她很爱沈宴,这才是真的。

脑海中,乱糟糟的,有许多旧日画像在闪来,又掠去。它们不留片刻,像她一样。

刘泠一生最温软的时光,是和沈宴在一起。他们走在许多地方,一前一后,并肩而立,或说或笑。岁月那么美好,让她想疯一疯,作一作,跟沈宴说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又做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刘泠一生最温软的时光,是能遇到沈宴。她走在凄风苦雨中,他为她打起一把伞,扶着她走一路。他们走的开心,他将伞随手一扔,看她洋洋得意地,伸手将雨水泼到他身上。

刘泠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一场长久的,不会醒来的梦。

沈宴……

沈宴……

……刘泠在雪地中,跑起来。她发了疯一样地向混乱的雪中跑去,把众人丢在身后。雪打上她的脸颊,奔跑中,过往的片段,只言片语,都像这满天的雪花一样,向她打过来,让她无能为力,无可躲藏。

“你怦然心动了?心动得太频繁,会肾虚。”

“别自作多情,你发上有虫子,我给你取下来。”

“小阿泠,你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姑娘。”

“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你记得,面对万丈深渊时,不要想着跳下去;面对万道光芒时,不要忘了去拥抱。”

“祝卿好。”

“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

“刘泠,你的命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你不是为别人而活。”

什么样的人都会残忍,不光教你爱,也教你面对人生,变得寒冷。歧路彷徨,月黑风高,每次都在走到末日时,某个人的轮廓,他站在那里,她的整个世界都跟着塌陷。好奇怪,越追着爱的跑,就越是追不上。

风中,雪中,她固执地向一个人跑去,那么执着那么诚恳。为什么最后,在漫天大雪中,还是要迷失方向呢?

刘泠双腿发软,跪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漫天暴雪,她抱着头,哭得肝肠寸断。脚下的路蔓延到世界终结,并没有尽头。这凄凉的人间,无人可待的人间,让她生不如死。

那心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张开双臂,不俯身来抱我呢?我被困在山崖中,想找你安慰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是多么失意,多想听你说话。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刘泠哽咽着,木着脸,在杨晔赶来时,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晚,像一个沉痛的梦。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这样。

广平王府一片晦暗,沉浸在这个梦中,无法苏醒。

广平王夫妇睡得很不安稳,总有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响。身下好像在摇晃,又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这么的冷。

不、不对劲!

广平王猛地睁开眼,凭着习武习惯,想一跃而起,却发现自己被什么束缚着,又重重跌下去,摔得尾椎疼。他眯眼看去,先是见到一个兰色衣裳的乌发姑娘。她的长发一径垂落,云缎般,夜歌般,那么的美。

广平王却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因他看到,姑娘的手中,握着凿子和锤子。那咚咚咚的声音,就是她在用凿子敲木板。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木板。

“这是……哪里?”在广平王苏醒后片刻,旁边一声嘤=咛,王妃也苏醒了。立刻惊恐地发现,她和王爷被绑在一艘小船上,木船在湖中心悠悠地荡着。美丽的姑娘,也是广平王的长女刘泠,用凿子,在敲打船板。

那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敲在他们心上。

“阿泠!你在干什么?还不给我们解开!”广平王已经暗地挣扎,却发现绳子捆的有些紧,他很奇怪地全身无力,竟挣不开。广平王一进府发觉了变动,一边呵斥着女儿,一边自己小心挣着绳子。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沉寂的王府,忽然传来人喊声,打破寒夜清寂。

大雪中,被绑在船上的广平王夫妻扭头去看,目眦欲裂,就见火焰飞起,向上窜去。在风中,很快的,将整个王府席卷。更可怕的是,只听到喊声,很长时间,没看到人影,没看到救火的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广平王将目光落在刘泠身上。根本不用猜,就知道这一切,定是刘泠所为。

在他们大声喊叫的时候,刘泠也侧头,看向火光中的王府。这是她住了多少年的家啊,如今一场大火烧起。她心中,是何等的快意!

她带着笑,温柔地看着大火如龙卷起。在她的笑容中,直面她面孔的广平王妃,面孔被骇得扭曲。

阿泠、阿泠怎么笑得出声?

“我给整个王府都下了药,让你们沉睡、又没有力气的药。下在空气中,手抖了抖,不小心下多了。”刘泠扭头,看向广平王夫妻,道,“但是我立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所以,给你们下药时,就下得轻了些。这么美好的景致,如何能不跟你们,一起来欣赏欣赏呢?”

“阿泠,你疯了吗?”广平王怒问。

“阿泠,你要做什么?无论你什么要求,我和你爹,都会满足你的啊。你是王府的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荣俱荣……”广平王妃劝道,她着急地望着大火,想到自己的儿女,心急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