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还是有些冷。又下了几天雪,纷扬而浩大,山后小村在大自然的变化万千中,只是一个小小的剪影。天这么冷,很多人都不愿意出门,徐时锦却兴致盎然,邀请沈昱一起出门看雪景。沈昱欣然应允。
他们穿着厚重斗篷,走在白无边的天际中,像走在白云深处,又像是白宣上的两点墨迹。一路悠然地走着,说些闲话,在寒风中,身后的脚印被新一层飘落的雪花掩埋。
等走累了,歇歇脚,喝一杯乡间人提供的暖酒。心上那点儿灰尘,好像也被拂去了些,通身暖融融的。
徐时锦说,“这里真好。”
沈昱站在她身边,跟她一同看天地间的雪,“是啊,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徐时锦微诧异,看他一眼,“我以为在你眼中,我应该是个利欲熏心的人,不会喜欢这种村野生活。”在所有人眼中,徐姑娘应该自来喜欢浓墨重彩,喜欢掌控一切,她在邺京各类圈子里如鱼得水,像这种纯风景的欣赏,徐时锦大约是没兴趣的。
沈昱手又不自觉搭在她肩头,借力撑着自己了。他笑容有些得意,又有些自信,“你在别人眼中的模样,和在我眼中是不一样的。你在别人那里算来算去,到我这里,多半也是不会算的。我和你什么关系啊?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心有灵犀。不管过多少时间,我都和你站一边啊。”
世界千变万化,他在她心中与众不同。
正因为知道这个,沈昱为她无条件低头,千千万万次。
徐时锦脸上的笑,在雪光的掩映中,是那么的淡,透着欢喜,也透着哀伤。她认识他这么久,不舍却从未消失。峰回路转,山重水尽,他们竟还有站一起看天地大雪的时候。算来这种缘分,比她强求的那些,要深刻得很多。
她不舍他难过。
徐时锦问,“对啊,你站在我一边。不光是赏雪,我们还能一起做许多事。”
沈昱手依然搭在她肩上,他闻言,眯起眼,望着外面铺开的雪卷,慢悠悠道,“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事。我们可以继续在外面走一走。你这么多年,一直呆在邺京,从来没出来过,不知道天地有多大。总是短期内,我回不去沈家,你也没有身份,干脆趁这个机会,多走一走。”
他甚至拿刘泠的事情来开解徐时锦,“你看你那位好友,她的身世比你苦得多。可她硬是熬了下来。我看就是因为常在外面散心的缘故。她以前见我爱答不理,现在还知道点个头,变化可真大。”
徐时锦轻轻笑,“我以为阿泠现在情况好转,是男人的缘故。”
沈昱抚摸下巴,凑过去,呼吸喷徐时锦侧脸上,他笑问,“什么意思?你在暗示我什么?你希望我做什么?”
“思无邪啊沈小昱!”徐时锦被他弄笑,脸颊和脖颈那边,被男人的热气一喷,又痒又烫,让她的耳根也跟着烧红。她偏了偏头,躲开他的亲昵,脸颊却生了红晕。徐姑娘长睫如飞羽,其下的眼睛清澈,躲了一下。那眼睛里的笑有些别的情绪一闪而过,明显有几分赧然。
徐时锦不自在,侧了下身,笑着抱怨,“你重死了,别总是靠着我,我不是你的拐杖。”
“我有分寸,不会压坏你的。”沈昱手还是搭在她肩上,根本没放过她。听她抱怨,便随意笑答。
徐时锦无奈,又有久违的亲切在一点点腐蚀她。小时候,沈昱就总靠在她身上,她像是拖着一个大玩具一样,沈家长辈不知道教训了沈昱多少次。结果他还是改不了。
徐时锦说他,他自觉有理地说,“你话那么多,我不歇歇,多累啊。”徐时锦被气得好久不上沈家。但再次和沈昱见面,他一点改进都没有。
想起那段岁月,徐时锦便觉温馨。
她近来常常想到小时候的事,时时回想。多么奇怪,好像她在十四岁那年以后死去。之后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不然为什么一想到以前,想的总是十四岁以前呢?好像十四岁以后,她什么也没做过一样。
她听老人说,人在大限将近时,便总会想起过去。
其实不止如此。在现今不如意时,便会逃避似的,想在美好的回忆中找安慰。像她在邺京呼风唤雨的那些年,可从没想过小时候。
但现在……现实也撑不上多么不如意,她大约是真觉得自己活不久,才会一遍遍回想。
徐时锦听到头顶,沈昱漫声说,“我现在和你一起看雪。以后,我们还可以在四面透风的茅亭中喝茶,在阴雨天的时候看蚂蚁搬家,在刮大风的时候躲避,看天,看云,看山,看水……小锦,一辈子这么长啊。我陪你到你找到想爱的人为止。”
他想和小锦在四面透风的茅亭中喝茶,在阴雨天的时候看蚂蚁搬家,在刮大风的时候躲避,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他还想看小锦静而悦的笑容,看她睡后又苏醒,第一眼看到他。
徐时锦怔愣了一下,握紧沈昱落在她身畔的袖子。他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道她在握着他的袖子,像握着他的手一样。
沈昱说,“那些以后再说,现在天晚了,你该睡觉了。”
“不,我不困,不想睡,”徐时锦拒绝,转过身来,微笑着看他,“我们再谈一谈我的计划吧。”
“……”沈昱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徐时锦,他不知道多年的宫廷生活,把徐时锦变得对一切谋算这么上心又细致,她夜夜推算,夜夜不眠。有时候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拉着他一起。沈昱自己有时候都扛不住,徐时锦神情疲惫,面色苍白,却硬是能坚持下去。
他不懂她是图什么,把自己变得这么累。
但沈昱也知道,徐时锦早已改变了很多,她不是他少年时认识的那个姑娘了。她以前也喜欢阴谋算计,但只是小算,不像现在,徐姑娘恨不得以天下人为棋,所有人一同陪她入局。
前段时候,沈昱和徐时锦之间有些隔阂。他有些不了解现在的她,对徐时锦的印象仍停留在少年。但他很快明白,小锦长大了,他不能以少时的记忆强求小锦。
纯然而笑的小锦很好,微笑谋算的小锦也很好。
沈昱喜欢一个人,就一直喜欢她,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喜欢她。
沈昱说,“你的计划还有什么疏漏吗?你快把邺京所有人的心思都挖遍了啊小锦。我觉得你计划这么好,太子不死,都对不起你的心思。”
他说太子的时候,注意到徐时锦眼神恍了那么一下。他便知道,她并未完全放下。
沈昱默了一下。
徐时锦温温道,“我恨不得我能算到天下所有人的心思,让我的计划完美无缺。但你知道,世事万变,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下棋的兴趣所在,就是总有你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比如当日与夷古国开战前,我就未曾想到他们运气那么好,在路上随便走一走,都能碰到自己的军队。若非有魔教相处,当日朝廷必然损失惨重。一战败,二战怯,也许大魏和夷古国这场战争,根本就打不起来了。”
沈昱说,“天下一盘乱棋,各为其名,不是挺有趣的?”
徐时锦被他逗笑,“你这个想法很有趣,和我不谋而同。”不过她一顿,“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徐家和沈家,我一人死,还把你拐走,已经是两家的罪人了。我不想你爹娘太恨我,所以还是好好筹划一下吧。”
提到沈昱的父母,沈昱面色僵了一下,神情变得淡下去。
他父母,是绝对不会接受小锦的。
他们少时,徐家和沈家联姻时,他父母也很喜欢小锦,把小锦当未来儿媳看。小锦聪明又能干,漂亮又嘴甜,最关键的是能治得了她。那时的小锦在他父母眼中,是再合适不过的儿媳了。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沈家和徐家依然交好,沈昱的父母却对徐时锦厌恶至极,吩咐人,“再不许在我们面前提起这个人,就当她死了!昱儿你别伤心,这种女人,退亲才退得合适。真是想不到啊,我们沈家哪里配不上她?宁可进宫也不嫁过来?那她就别想再嫁进沈家大门了!我们沈家不欢迎她!”
紧接着徐时锦凭着自己,硬是在徐家搏出了地位。她出宫后,也常参加各类宴席。多年不见的徐时锦,像块美玉一般温润,她手段非常,人见人爱。沈昱的父母再提起徐时锦,变得心情复杂,“她也挺能干的……但我们沈家依然不欢迎她。还有昱儿,你到底想不想成亲?要是她都嫁人了,你还怎么混着,我们……你气死我们了!”
“你是不是还想着她?沈昱我跟你说,你死了这条心。人家不稀罕我们家,我们也不稀罕她。你娶个ji女都比……不不不!你不能娶ji女!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在沈昱吊儿郎当、风流倜傥的那些年,他父母由一开始的暗恨暗恼,变得心情复杂。再后来,他们也不再提当年的婚事。面对沈昱,他们只能叹口气。沈母疑心沈昱一心想出家,如今的放纵实则是太清心寡欲。沈昱父母把心慢慢转移到沈昱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身上了。
在所有人以为就这样下去的时候,沈昱突然劫狱,把自己和徐时锦推向了家族的对立面,让沈家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