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刻薄的、喜欢猜疑的皇帝,他心胸很宽,装的事情很多。锦衣卫好用,他就用这把刀。这把刀累了,他也可以给刀放放假。法之理,人之情。他并非喜欢赶尽杀绝,灭绝人性。更多的,他是一次又一次地给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一次又一次地给人在心里记错,再酌情谅解。但如果对方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没领会到他给的机会,皇帝下手时,也不会留情面。
现在是广平王。
未来还有别的人。
皇帝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只在心里做加减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尽在他的掌控中。
沈宴走后,皇帝依然站在御书房中,开了窗,望了眼东宫那边的方向。他年纪大了,不喜欢折腾,不想重新培养下一代储君。太子是聪明的,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给的警告,不要再让自己伤心,精力白费了。
皇帝给了沈宴出京的任务。此时已快过年,沈宴接到任务,能多留两天,但这个年,显然是在邺京过不了的。
他心里压着事,默想,他是否该跟刘泠谈她父亲的事?如果要说,又该从哪里说起?说到什么程度?
沈宴从不把公事和家庭摆在一起,不喜欢公私不分。可从他跟刘泠开玩笑的时候开始,他就有些分不清了。
去年他在江州见到刘泠,就知道她的身份。广平王之女,是锦衣卫此行真正目的的人的女儿。
他几次给了刘泠错身的机会,刘泠却还是走向了他。
他对刘泠,并无利用之心。诚然她那个样子,情绪总在边界点晃,他要用她,会容易很多。但沈宴从没这么做过。
他和她在一起,一直是私情,从来没有公事私办过。
但刘泠会理解吗?
就算再厌恶,那也是她父亲。当年她没有杀了父母,现在更不会再次举刀。可是她的丈夫,却在一开始,就盯上了她的父亲。外人看来,沈宴定是步步为营,一点点走进刘泠的心,从她那里套的情况,全用来对付她父亲。他是心机深沉得可怕的人,娶刘泠,就是为了更好地对付广平王府。刘泠成了一块踏脚板,在甜蜜的新婚后,便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用自己父母的血骨为踏脚板,走向权力顶端。她如何能接受呢?
沈宴思索了一路,仍没想好该怎么说。但他回到府邸,发现他不用烦恼了——因为阖府清冷,刘泠根本不在府上。
他们彼此无言了好几天,他次次回来,看到的都是一室冷清。
因为广平王的事太烦,沈宴都快忘了这事。他站在屋室中,看无人相迎,立在空荡荡的中心,默然无语半天。
“沈大人,要换衣吗?”灵犀在门外叩了叩门,并有些讨好和谄媚道,“婢子们全天候着火,随时等沈大人就餐。都是公主离开前安排给小厨房的菜单,沈大人要开饭吗?”
灵犀其实心惊胆战:因为刘泠在时,特别注意沈宴的饮食,每天都要拿菜单研究很久。但刘泠走后,因为灵犀还没有完全熟悉新环境,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来去都毫无规矩可言的男主人,府上已经饿了沈大人好几顿了。她问过原来的婢女,在公主嫁来之前,府上也没有给沈大人留饭的习惯,所以灵犀并没有错。但是……但是如果刘泠回来,问起沈大人的用饭情况,灵犀觉得愧对公主把内务交给她管的信任。所以在几次都无法摸透沈大人的回府习惯后,灵犀干脆决定,府上全天候着火,饭菜时时烹煮,汤水刻刻熬着,沈大人随时回来,随时都能吃上热食。
刘泠不在的时候,沈宴的用餐实在无规律,实在是一个难伺候的人。
他现在站在饭桌前,随意一眼,虽然都是他的偏好,他却没有胃口。思索半天,沈宴平静离开这里,在灵犀愁眉苦脸中,回屋换了身常服。佩上宝刀和美玉,沈宴拔腿往府外去。
灵犀咳嗽一声,“这么晚了,沈大人还要出门吗?”她知道自己的话在沈宴那里没有震慑力,便补充道,“公主知道,会担心的吧?”
“她不会担心,”听沈宴这么淡然一句,灵犀额角抽抽,以为这对新婚夫妻真的生了矛盾,好在沈宴的下一句,让她放下了心,“我去找她。”
刘泠不在府多日,沈宴空闲下来,决定去寻她回来。这一室一府的阴冷,在她走后,他颇为不适应。几天下来,对回府便产生了厌倦感。他被下了离京的任务,他想带刘泠一起走。
一起走一走,看看山水,调节下心情。
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年春节,沈宴希望能和刘泠一起过。
他带她出京,中途,可以解释清楚他的任务。他有耐心,能安抚好刘泠。若刘泠不愿意他对她家族下手,他也能尽早想办法周全。刘泠是他的责任,任何时候,他都不会不管她。
他尽量以她为先。
沈宴不会说刘泠比一切都重要,但起码,她在他心中,是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他宁可自己替代,也不想刘泠伤心。
沈宴知道对于徐时锦的事,刘泠有些伤心,她要忙一些事。她没有跟他说,沈宴可以理解。他身份敏感,不适合听那些不该听的事。现在,沈宴处理完了邺京那堆事,才要来看一看,刘泠到底背着他,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在从邺京到平州的路上,快马一天一夜,沈宴才追上刘泠。
他赶到的时候,在一个人口稀落的小村子里,刘泠和沈昱站在屋前说话,神情淡漠。沈宴站在篱笆后,安静地看着屋门口的丽人。夕阳金光中,锦藤斜拂,乌发素衣,她清澈而明幽,容颜明艳,眉骨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冰而冷。她只沉沉静静站着,肤色白雪,脖颈修长,端在那里,那份生而高贵的气势,长在她的血肉里。就算她面无表情,那也不是防止别人探索的武器。她生来就应该是这样,没有什么原因。
立在刘泠对面的贵公子,眉目忽然抖了一下,低头跟刘泠说了一句话。刘泠便转过头,向沈宴站的地方看来。
隔着一段距离,刘泠看到沈宴。他站在阳光斑驳的树下,立在风中,看着她,不知道多久。
刘泠扬了扬眉,冷淡疏离的面孔被她收去,她露出一个淡笑。嘴角只用扬起那么一分,脸部的神情都被改变,变得柔软。像一滴水溅入山水画中,搅乱所有。她说,“我想你很久了。”
沈宴莫名头皮一麻,在她平静的语调中,仿若有激烈情绪顺着尾椎骨向上攀爬。看她眼神丝丝缕缕的情意半天,沈宴若有所觉,他低下头,慢慢笑开,走向她,“等我?”
“不希望我等你,那你过来干什么?”她问。
问问题的时候,刘泠被沈宴搂入怀中。她听到头顶他的淡笑,“我知道你等我。”笃定而自信,之前的争执和偏见,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刘泠抬起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看我干什么?”他笑。
刘泠说,“我看你,从来,大概,都只有一个原因——你长得好看。”
沈宴笑容收不住,搂着她的腰,把她往怀中提了提。多日抑郁,见到刘泠,全都消失。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一句话,就让他磕头,从此不回头。
沈宴抬头,与对面靠着门、懒洋洋看他俩的沈昱对上目光。他道,“好久不见。”
沈昱懒懒笑了下,浑不在意。
刘泠知道徐时锦事发后,京中那边需要沈宴稳着,所以他没时间理她。但他一有了时间,便来找她。沈昱问她,你怎么知道沈宴会来?他那个人太无情,真不一定出京。刘泠想,沈宴对别人无情,对她,却实在太多情。他们分离前,还有过争执。沈宴怎么会不管她?
沈昱问,“你怎么知道?沈宴暗示过你?”
刘泠摇头,“他没有暗示过我。但是爱情,本来就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