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这些年,大臣私下的交易,触犯了多少律法。律法背后,藏着多少冤魂。看都看不见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么?
“海氏要上位,就要有人下位。世家要和人联手,朝堂之争就要死人。党争最为残酷无趣,一旦罗织成罪名,不知多少无辜臣子被卷入其中……而你们原本和刘文吉合作下去,走的便是这条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敲骨吸髓,我若让你们继续下去,看不见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
“这天底下,最贱的,便是人命!”
牢狱中鸦雀无声,言尚声音不高,甚至语调平和,只是到最后,他目中光热,声音微促,显然有些激动。言尚咳嗽起来,海三郎呆呆看着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半晌,言尚缓下来,才揉着额头:“有些事我不做,这天下昏昏便不能被压制。我既有能力,我为何放任不管?昔日我夫人的外大公去世前,他说‘谁肯安然坐污泥涂炭之内,而不洒然处冰壶秋月之中’。我再厌恶的手段,只要于天下有利,我都会去用。
“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要问我的么?”
海三郎颓废垮肩,他的质问如同幼儿面对成熟大人,浅薄得让他自己羞愧。他问不出来,他绝望喃声:“那么我就要因此被毁掉?我是状元啊!我本可以入朝堂,本可以前程光明,本……”
言尚打断:“现在依然可以。”
海三郎:“我都要被流放了!我们海家都要完了!我……”
言尚笑一下,平静地:“那又如何?天生地养的你,人生有数十年,短短数年的挫折都熬不住,不如今夜你直接自尽了干净。”
海三郎:“……”
言尚起身,不再与少年人多说什么。他向牢狱外走去,知道暮晚摇在外等着他。他与海三郎一番谈话,也如同将自己胸臆中的委屈不平宣泄。
人人皆有自己要做的事,人人都有一番志向。而人生路这般漫长,且自己走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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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言尚的辞官没有被批准,任命书却下来了。中枢调他为广州刺史,让他去岭南养身体的同时,管一管海贸、贼寇的事。只要中枢肯放人走,这点儿事,言尚和暮晚摇都接受了。
与他们同路出行的,还有赵灵妃。
赵灵妃是来问言尚夫妻,问可否与他们同行。她与自己的父亲理念不合,赵家成为内宦走狗也让她不能忍受。她想和言尚夫妻同行一路,却不是去岭南,而是去剑南。
赵灵妃想去找她表哥,杨三郎杨嗣。
她试图寻找人生的更多可能,试图远离自己的父母。她放弃了自己的婚姻和爱人,她想到了表哥的不如意,想大江南北地走一走,第一步,便是见杨嗣。
言尚和暮晚摇同意了。
而赵灵妃与夫妻二人在长安城门口汇合时,不只公主远游的马车和仆从浩荡无比,城楼上,韦树立在那里目送她。
赵灵妃骑在马上,她回头望韦树。他立在高楼上,安然沉静,钟灵毓秀。
暮晚摇掀开车帘看赵灵妃,似笑非笑:“舍不得走,就不要走。”
赵灵妃回过神,收了自己眼中的情绪,昂然握紧手中马缰,道:“巨源哥已经与我约好了!待时局稳定,待他能赢过我阿父,他会在长安等着我的。我们现今不能在一起……不代表以后也不能!
“我和巨源哥约定好了的!”
暮晚摇恶意满满地笑:“口头约定算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约定不过一纸空文,情爱转瞬即变,你远走他乡,巨源一人在长安面对风云搅动,他见惯了长安莺莺燕燕,真不会心动么?男人嘛。”
赵灵妃高声:“巨源哥是浮屠塔尖上的清雪!他和世间男人都不同……而且即便巨源哥变了心,喜欢上了旁的女郎,又有什么关系?我依然会祝福他!”
暮晚摇一怔。
赵灵妃这个骄傲的女郎,她低下头,目中少见的有了温柔。她眼中波光潋滟,她一遍遍回头看那城楼上目送她远去的青年,而她诚恳地笑道:“只要巨源哥过得好,我才不会不甘心。”
暮晚摇暗恨咬唇,一时无言。
她想若是言尚过得开心,但是没有她在他身边,她是定要搅局的。言尚可以开心,但是必须是和她在一起的开心!
同坐马车,观看了半天妻子和赵灵妃的斗嘴,见到暮晚摇竟然输了一筹,言尚不禁一笑,伸手拍了拍暮晚摇的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然暮晚摇回头来看言尚那清矍无辜的样子,一下子生气。他太温雅,便显得她坏。
暮晚摇抓住言尚的手,道:“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赵五娘,所以她欺负我,你才不生气?”
言尚:“……”
他愕然:“你何时被欺负了?”
暮晚摇:“……”
他偷换重点,如此无辜,狡黠可恨……一个温柔至此的人,为何偏又如此会说话呢?
暮晚摇看他笑,自己便也不禁随着一起笑了。她兴致来了,想到两人从此后摆脱了长安,自由自由,神仙眷侣。一时意气风发,暮晚摇喝着马车停下,要拉着言尚出去:“我们去和赵灵妃一起骑马!
“五娘,我们比一比,谁的马术更好!”
言尚:“你二人比吧,我就算了……”
暮晚摇:“不!言二哥哥,咱俩同乘一骑。就是多带你一个人,我也能赢了赵五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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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无垠的平原上,起初二马同辔,之后更多的马与青年们加入进来。
月光明澈,疏影倾泻,言尚和暮晚摇同骑,赵灵妃一人骑马。
方桐等卫士在后追随,秋思等侍女也骑着马跟随。马蹄声与青年男女们的笑声、聊天声洒了一路,遍地芬芳。
万里风起,万物都明亮。青年男女们骑在马上,他们衣袂飞扬,同行南下,快骑当歌。
歌声高昂,意气放荡,乃是当日《长安英豪录》皇帝所题之诗——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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