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不语,而是唤小二来,为韦树烹些热茶解酒。言尚又开始这般忙碌起来,他照料自己身边的人,好像已经照料出了习惯。韦树坐在对面看他半晌,忽道:“我去出使诸国,离开大魏,反抗了和公主的联姻,你不该谢谢我吗?”
言尚怔一下,反问:“你需要我谢谢你?”
韦树不说话。
言尚轻叹:“巨源,你虽年少,心中却极有主意。你小小年纪便在朝上独当一面,我怎能小看你?无论你拒婚还是不拒婚,你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的并不是我一声道谢。你要的是我的支持。
“我知道你心有抱负,不愿沦为他人棋子。这出局一步,你走得极为决断。便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当断则断……韦七郎的魄力,我是不如的。”
韦树愣愣看他,半晌,禁不住露出笑,肩膀一松,他伏在了案上。
韦树嘟囔:“言二郎总是说话说得很好听。”
言尚温声:“我说的是实话。”
韦树沉默许久,声音有些低迷道:“但是我做得真的对吗?我为了跳出棋局,主动去出使诸国。这一去天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许我会死在外面,也许我再也回不来长安,也或许出使任务完成不好,回来后我的官路也断了。
“韦家安排我入仕,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我不过是外养子,如果和公主合作得好,韦家攀上皇室,前途会好。毕竟李家当年的事,到底让世家心悸。然而如果合作得不好,我也随时可以被放弃,反正韦家没有损失,反正我又不是韦家的嫡系。
“我老师让我尚公主,也是为了双方合作。我不知道老师对我的师徒情谊重一些,还是利用我的心更重些。我本安稳照着他们的安排走……只是我越来越、越来越不服气!
“这本不该是我的路!”
伏在案上的韦树蓦地抬头,他面容俊极,眸底如冰雪蹿生,亮得惊人。
韦树盯着言尚:“去年我和言二哥同时科举,之后同时参加制考。我是状元之才,言二哥不过是个探花。且言二哥的探花,不知道有多少是公主殿下提前指点你的。我虽不说,可我知道你是被殿下帮着,才艰难登第。
“我知道言二哥的才华不在这里。我知道公主帮着你。我不在意,但我心里也不服气。我觉得凭什么你可以得殿下的青睐?我才是状元,之后制考后,我是正八品,你是从八品。你一直比我矮一头!
“那时我也意气风发!
“然而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一箭杀郑氏家主,你还没参加制考,朝廷就争着抢你了。然后你突然就拜了宰相为师,被当朝宰相看中。你开始在长安出风头,我却因为总在监察百官,而为人不喜。
“之后是各国使臣来朝。你南山一箭,将你和公主绑在了一起。然后你和乌蛮王谈判,据理力争,帮乌蛮和大魏定下了新的结盟条件。
“再是演兵!你只是一个文官,乌蛮王凭什么要你上场?可是乌蛮王就因为不喜欢你,非要你跟着一群武官上场。
“演兵之时,我只是在后方管理粮草,你和杨三郎在前线。杨三郎大出风头,凭几十人将乌蛮王拦住,逼得对方绕路。你烧粮草,断对方粮。之后对各国兵力分析,你做的不和杨三郎差多少。
“然后你便一下子超越了我,成为了七品官。你向中枢上书,开商路,定出使。而我……被韦家打压,不得不出使!今日你又要去蜀中……言二哥,我总觉得自从开始当官,你就总比我走得好一些,快一些。为何我这般不如你?”
言尚静静看着韦树。
韦树是从来不说这些的,而今不过是要走了、不过是喝多了酒……言尚道:“巨源,你何必看着我?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
韦树轻声打断:“可我不知道我走的对不对。”
他沉默一会儿,缓声:“我去出使,真的能有好结果么?我思来想去,想到我一开始当官,其实是为了给我母亲挣个诰命。后来就是为了让韦家看看,看我不走他们的路,我也能搏出一条路。再之后,我开始茫然……想做更多的。我开始觉得,若是只是被政治掌控,被左右摇摆,未免有些无趣。
“言二哥,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因为心中迷茫,因为不知前路。
言尚忽然道:“巨源,其实我与你一样的。我初时当官,想的是为民做事。然而其实真正当了官,发现不是这样的。我初入仕便是中书省,看着开头极好。但是我在中书省,整日忙的都是一些打杂之类的事务。而且我的长官们,我也不觉得他们在忙的是什么要紧的事务。
“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繁琐的程序。不过是一个政令下到了这一部,这一部又推脱到另一部。不断地踢皮球,不断地来来回回。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整日忙于这些事务,于民何益?
“正是因为我不喜欢做这些,我才拼力,去参与使臣之事,去不停地上各种折子……你只见中枢录用了我一道折子,你不知道我有更多的折子,长官看都没看过。”
韦树抬头,看向他。
言尚说:“我也很沮丧,也很无奈。我也经常在想,我当这个官做什么?我现在已是七品官,而我整日忙在户部……说实话,我觉得户部少我一个,根本不影响。因为许多官,整日忙的,都是些繁琐又无用的公务!所以这一次去蜀中赈灾,我才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因为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事,我想做点真正有用的事。
“正如巨源你一样。你出使,便是真正有用的事。你忙于官场上的暗斗时,就总是觉得很无趣一般。
“这天下英豪,都是从你我这样时期开始的。有谁天生就是英豪呢?有谁天生就有一腔志气呢?
“你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对自己的官路是否会有影响。我想送你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河狭水激,人急计生。”
韦树目中迷茫的光,渐渐定了下来。
他呆呆看着言尚,重复了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道:“此话我本不该说。因这官场碌碌,多少人求的是升官发财路。我只是觉得巨源不该这样……这天下许多事,不一样会有好结果,不一样会有什么好处。也许你出使归来,官路依然不开;也许我蜀中一行,会得罪许多人……然而这天下,总有些事,是应该有人去做的。
“也许辛苦,也许没有好处,但是它是对的,它是正确的。那我们便应该有人去做。”
韦树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他坐直,倒酒相敬:“是,说的有道理。我行的是正确的事,我为何要彷徨,为何要为韦家的态度而摇摆?我是正确的,哪怕结局不好……但只要它是对的,我就应该去做。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言二哥,我敬你!
“望你我都谨记此话,不忘初心!”
烟雨濛濛,行人寥寥。两个少年于酒肆喝酒,醉后大谈天下英豪,兴起时举箸而歌,之后兴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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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韦树出使诸国,离开长安。
言尚同时离开长安,动身前往蜀中赈灾。
六月底,暮晚摇从金陵归来。
归来第一日,暮晚摇还未进宫向皇帝报平安,就兴致勃勃地要见言尚。
她没有见到言尚,只收到了对面府邸中留下的一封很长的书信,言尚向她告别,解释他去赈灾一事。
拿着信纸,暮晚摇懵然——
她的言尚呢?
她的郎君呢?
她那个乖乖的、好端端等在长安等着她回来的郎君呢?
怎么这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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