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准他留在公主府,你若留他,”裴文宣盯着她,“我就走。”
李蓉听到这话,愣了愣,片刻后,她笑了一声,一把拉开他,只道:“走就走,有病。”
说完,李蓉便走了出去。
裴文宣站在大堂。
她不在意。
她不挽留。
他走或不走,她都不关心。
他算什么?她说得对,他有病,有病才待在公主府,这么作践自己。
他不能忍受和苏容卿再多呆一刻,当夜便收拾回了裴府。
他以为自己回到裴府,会放下,会过得好一点,可并没有。
他会在每夜惊醒,想起李蓉,想李蓉在做什么,想李蓉是不是和苏容卿在一起。
他特别庆幸苏容卿是个阉人,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是他唯一的庆幸。
他试图离李蓉远一点,不听,不见,不想。
就这么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德旭十年,他三十四岁,那年七夕挂了花灯,十分盛大,他便由童业领着,一起上了街。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街上青年人来人往,他就想起二十岁那年的七夕节,他和李蓉两个人一起走。
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了,一抬头,就看见李蓉。
李蓉站在人群里,她一点都不老,比起十八岁得时候,还多了几分时光给予的温和柔软。她仰头看着台上异域之人表演杂耍,精彩之处,她便大声欢呼鼓掌。
裴文宣遥遥看着,那是他离开公主府后,最满足的一刻。
他发现,自己还是得回去,他终究还是她丈夫。
然而当他提步想要去和李蓉打个招呼,才一往前,就看见苏容卿提了一盏花灯,出现在李蓉身后。
李蓉转头看他,目光落在苏容卿手上花灯上,突然就凉了眼睛。
然后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扑进对方怀里,苏容卿一手提着灯,一手揽住姑娘,轻声说了句:“殿下小心。”
他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那么清贵优雅,哪怕已经是个半残之人,仍旧不损风华。
他们抱在灯下,再美好不过。
他像一个多余的人,他本就不该存在。
他的心抽搐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虐看着那两个人,眼都不挪。
他们两手拉手,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他们走过长街,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李蓉笑着挂在他身上撒娇,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他们在烟火下,李蓉踮起脚尖轻轻吻他。
像他二十岁那年,拥有过的一样。
他送着他们回到公主府,又折回长街。
他一路猜过灯谜,赢回了满街花灯。
童业看不下去,低声开口:“公子,要不回去吧。”
“回哪儿去?”
裴文宣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回哪去。
童业看着裴文宣的模样,终于劝他:“回公主府吧,您毕竟是驸马,您回去,谁也不能拦着。苏容卿是个阉人,他做不了什么,您回去,和殿下认个错,好好过就是了。”
认个错,好好过。
认错吧,认输吧。
只要认了,她也许就会回头了。
他站在长街上,他第一次这么想回头,这么想回去,去找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反应过来时,一路狂奔,他冲回公主府,敲开了大门。
门房见得他,便愣了愣:“驸马?”
裴文宣不说话,他推门就要进,门房反应过来,忙道:“驸马,您稍等奴才去通报。”
“去通报什么?”裴文宣被这句话激怒,“这是我家,我要回来,找我的妻子,你们还需要通报吗?!都给我站住!”
裴文宣一声高喝,侍卫都冲进来,拦住了公主府的人。
裴文宣一路急行,他想好了,他和李蓉认错,他和李蓉服输,他和李蓉……
然而他所有的幻想都在听见李蓉的轻喘声那刻停了下来。
他脚步顿在房门前,他听着里面的声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这次李蓉唤的不是他的名字,她在叫苏容卿。
她说:“容卿,快点,轻点儿。”
他想进去。
想去杀了苏容卿。
他从未这么想杀一个人。
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不敢想。
哪怕是个阉人,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也总有的是办法。
可他凭什么呢?
他拿什么身份呢?
她也曾好好对待过他,曾爱过他,是他伤害她。
她拼死救苏容卿时他痛苦,他救秦真真,她何尝不痛苦?
他站在门口,听着李蓉和苏容卿的声音,好久,他终于回头。
他仿佛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颓然离开。
他茫然走在路上,走了好久,他清晰意识到,李蓉离开了,离开他们的世界了。她找到了一个新的人,她真的,彻彻底底的,放下了。
这个认知让他如鲠在喉,不由得想起今夜有位大臣请宴,他本是拒了的,因为那个地方在青楼,此刻他突然决定过去。
他想,他也该走出来了。
他去了那位大臣的宴会,对方安排了一个第一次的清倌,他和那个人坐在床上,对方年纪看上去也就十岁,坐在床边,他们一个一边坐着,他一回头,就感觉那里坐的,好像就是李蓉。
十八岁的李蓉,在他们成婚那天晚上,就是这么坐着。
他满脑子是她的影子,根本碰不了其他人,于是他让人带走了那个姑娘,自己一个人在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早年在官场喝得太厉害,胃不好,如今位高权重,很少有人敢给他灌酒,一直养着。
可他突然就不想养了,他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后来趴在地上吐出血来,等他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裴府,他一睁眼,就看见李蓉在他边上,正低着头看书,见他醒了,她抬眼看过来,笑着道:“醒了?去那种地方能喝成这样,你也够可以的。”
“你怎么在这里?”
裴文宣沙哑开口,李蓉放下书:“昨夜王大人来找我,说你出事了,你醉成那样子,到还一直叫我名字,不忘给我找麻烦。也真是够可以的。”
裴文宣不说话,他酝酿着,笑说点什么,就听外面传来苏容卿的声音:“殿下,时辰到了,该回府了。”
“行了,”李蓉听到苏容卿的话,站起身来,她同裴文宣打了招呼,“我得先回去了。你以后去那种地方,睡个姑娘吧,别老喝。你喝死了……”
“我喝死了怎么样?”
裴文宣截断她,李蓉笑了笑:“你喝死了,再找个和我打配合的可不容易,裴大人您还是长命百岁吧。”
“你为什么不叫我驸马?”
裴文宣突然问起称呼问题,李蓉有些懵,缓了片刻后,她才想起来:“咱们关系都这样了,再叫这个不好。而且……”
李蓉想了想,迟疑着道:“我和容卿在一起了。说来虽然有些抱歉,”李蓉抬头,笑了笑,“可……也许哪一天,就要拜托你。”
“拜托什么?”
“我还是想,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能在一起。”
“在一起?”裴文宣嘲讽开口,“你们还不算在一起吗?”
“都没成婚,”李蓉想想,“若可以的话,还是想和他成婚,好好在一起。”
裴文宣说不出话,被子下的他忍不住捏起拳头。
“他是个阉人。”
李蓉沉默,裴文宣忍不住提醒:“你是公主,你们若成婚,会让天下笑话的。”
“我也知道很难。”李蓉低头笑笑,像个小姑娘一样。
他很多年没见她这副模样,李蓉轻声道:“我就想想。行了,我也不和你多说了,我还有事儿呢。”
说着,李蓉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等走出门时,李蓉毫无顾忌朝着苏容卿伸出手,苏容卿愣了愣,李蓉便主动拽过他,高兴道:“走呀。”
他看着他们远走,他低下头去,他感觉害怕。
他好怕。
他开始像个被判处了死刑的人,开始每天数着自己的日子,他在公主府安插了许多人,探听着苏容卿和李蓉的消息。
苏容卿一向不主动,李蓉也似乎很矜持,他们始终没有提到成婚的问题。
他很欣喜,又觉可悲。
那一年冬天,温氏终于去了。
他给温氏守灵那天,李蓉来陪他,他有些诧异,两个人跪在灵堂前,看着火焰跳动的七星灯,裴文宣忍不住问:“你来做什么?”
“我母后走那年,是你陪着我,”李蓉抬眼,看着他笑了一下,“这次我陪你吧。”
有人陪着,是不一样的。
她陪着他,说着温氏,就这么简单的事,等第二天走她要走,他突然就抓住了她。
他像抓住她这世间最后一根浮木。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有没有苏容卿,苏容卿在不在,都无所谓。
他不想一个人走了,他像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他一个人走不下去了。
他抓着她的手,沙哑出声:“别走吧。”
“蓉蓉,我错了,我们和好,好不好?”
李蓉愣了愣,也就是那一瞬间,灵堂门被人突然推开,像是美梦突然醒来,苏容卿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李蓉。
“殿下,”他声音很轻,“该走了。”
李蓉反应过来,她似觉尴尬,她想推开他的手,裴文宣却不肯放,他从未这么狼狈,他死死抓住她。
“我错了,”他哭着求她,“蓉蓉,我错了,你别走,你留下来。”
可她没有理会。
她没有理会他最后一次求救和呐喊,她只当他丧母之痛,于是让人生生扣开了他的手,让他们好好照拂他。
好多人压着他,当他疯了,不让他去找她。
他们说他不喜欢她,让他体面,让他不必死缠烂打。
他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醒来,他看着温氏的灵位,发现到了温氏下葬之日。
他抬着温氏上山,看着漫天飘舞的白花,他知道,无论如何,他的人生还得继续。
还得继续,于是他开始了一个又一个谎言。
他爱着秦真真。
他不爱李蓉。
这样,他永远没有对皇权认输,他永远不会痛苦,他永远不会后悔。
他没有错,他失去李蓉,他不遗憾,不后悔,没关系。
他日复一日这么告知着自己。
最后十年,他和李蓉都越发乖戾。
苏容卿终于还是拒绝了李蓉,于是李蓉还是和他必须耗下去。
一年,十年。
整整三十年,转眼即逝,直到最后一刻,李蓉死于毒/药,他死于兵刃。
同赴皇权,又再重生。
重生再见,康兴十八年春。
这次她不选他了,他举办了宫宴。
而十几年的否认,否认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心。
可真心永远存在,无论否认多少次,他依旧还是在她选婿的春宴上疯狂搞事。
谁都别想靠近李蓉。
那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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