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小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张志兴脑子里嗡地一响:“什么?!”
林炡没有直接回答张志兴,而是示意吴雩把刚才那张纸条递给他:“——你一直发狂地想知道张博明临死最后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就是因为你没找到这个东西吧?”
张志兴面色惨白,直直盯着林炡手里那半张纸。
“这张纸是你十多年来所有罪行中最大、最明显的败笔,一旦落到调查组手里,专业人员就能鉴定出虽然笔迹很像,但并不是张博明亲笔所写,再顺着这根丝往下查,连你运营茶马古道的事都可能曝光于天下。所以从坠楼到尸体被发现的那16到26分钟内,你快速处理好现场脚印,进入张博明的病房四处搜索,然而可怕的是纸条消失了,到处都找不着。”
“——你肯定没想到的是,纸条早就被销毁了。”林炡讽刺地把手一晃:“这是四个小时以前我凭记忆模仿张博明的笔迹写的,真正的物证早在那天下午五点我去质问张博明的时候,就被他当着我的面,用打火机烧成了灰烬。”
张志兴圆瞠双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你找到了纸条,这一年来你的种种表现应该都是另外一种模样,但偏偏你没找到。所以你内心始终存在着吴雩到底有没有看过它、吴雩是否还保存着它、吴雩有没有把它交给别人的疑问,这疑问逼得你不管做什么都如惊弓之鸟。”说到这里林炡有点嘲讽:“我猜在步重华对你暗示‘我认识张博明’、‘我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你心里应该是非常震惊恐惧的:这姓步的怎么会认识我儿子?他到底知道多少?更关键的是,他是不是在调查张博明的死?——步重华是个非常专业的刑讯人员,他撒谎的本意只是想诈你,从你手中诈出更多关于解行的信息。但不幸的是,你当了真。”
所以茶马古道必须要对付步重华,对张志兴来说最好的结果不是把步重华弄死,而是给他泼上脏水弄出警队——这样他参与过、经手过、调查过的所有东西,都会从此束之高阁,成为警队讳莫如深的封禁档案,起码在未来数年间都不会再有人去碰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步重华被“选定”为彭宛密室死亡案的凶手,其实是非常冤枉的。如果不是他对张志兴的叙述性诡计太逼真,让一年来如惊弓之鸟般神经质到极点的张志兴上了当,整个密室杀人案其实都没必要发生。
张志兴确实想要绑架万长文的女儿和外孙,但他完全可以用其他办法,更加干净利落地杀死这母子俩。
“……那姓步的讹我,他竟然讹我,我竟然……”
张志兴不敢相信地喘着气,脑子里乱成一团,突然瘆亮的视线一转瞪向林炡:“——所以那天下午,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张博明留下了遗愿,他到底是怎么留下遗愿的?!”
林炡低头按了按眉心,藉此强行压下了心头针扎般的伤感,然后抬头断然说:“你没必要知道了。”
“你!”张志兴在极端愤恨、惊恐和绝望中怒吼起来:“林炡!我告诉你!你以为我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吗?!”
他这种愚蠢的威胁纯粹只是因为彻底走投无路罢了,林炡淡淡道:“你以为我们今天是单独两个人来的吗?”
楼层尽头远处铁梯上传来脚步声,听着足有十来个人,很快在空旷的烂尾楼里响成一片。张志兴瞳孔不由圆睁,紧接着,他此刻最不愿意看见的画面出现在了眼前——
步重华押着一名满身狼狈戴手铐的黑瘦男子登上铁梯,江停紧随其后,然后是严峫、许祖新、宋平、以及四个小时前津海市公安局会议上的众位领导。
张志兴目光与那被押的男子一触,便向后重重闭上了眼睛。
“只抓了这一个?”林炡愕然问。
步重华微微喘气,衣着凌乱,刚才在楼下工地应该经历了一番恶斗:“抓了十四个,这一个是头。”他目光投向吴雩,嘴角微微一翘,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少年般的得意:“他就是那天晚上高速公路撞我们车,把我俩关进密室的绑匪。”
也就是十年前大兴县运毒案中被茶马古道雇佣,从现场逃跑的另一名马仔!
出乎意料的是吴雩反应却很冷淡,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步重华不由一怔。
“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老张,”宋平叹了口气说。
张志兴蜷缩在墙边一言不发。
“茶马古道在过去的十三年里虽然是个小网站,但神出鬼没,时隐时现,动不动就下线几个月,让网侦部门想抓都找不到地方。这个网站或许跟特情组有关的怀疑始终都没断过,但当时所有人都查不出证据来,最后老冯甚至怀疑,”宋平语音蓦然一顿,斜觑向林炡。
林炡又恢复了那外交家一般客气周全的风度:“没有的事,冯厅一直教育我们这些后人要非常尊重津海的公安前辈。”
“你的尊重就是暴雨夜里偷偷摸摸跟踪津海支队长的车?”
“……”林炡客套地一笑,没有作答。
但他什么都不用说,宋平其实心如明镜,在这姓林的眼里宋平和步重华都是绑架彭宛的重大嫌疑人,所谓的密室绑架案说不定只是津海内部自导自演。所以彭宛被害后,林炡第一坚持要把步重华弄去北京接受审查,第二强烈要求宋平避嫌、异地调查组入驻津海——这两步棋都相当地狠。
在林炡眼里他自己大概是个深陷贼窝而孤军奋战的勇士,宁死也要把步重华涉嫌贩毒、勾连暗网的事查到底。所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竟然完全不尴尬,还挺神情自若,也真算是个人才。
“贪心不足蛇吞象啊老张。”宋平没再理会这个姓林的崽子,眯着眼睛转向张志兴,悠悠道:“以你的反侦察能力,要是茶马古道仍然一年做不了几单,维持着过去垂死挣扎的状态,估计再过几年都不一定能露出狐狸尾巴。但你太贪心啦,利用马里亚纳海沟下线的这一年疯狂扩张,还绑架万长文的女儿外孙——你是想逼万长文露面,对吧?”
张志兴面颊抽动,死死盯着身前满是灰尘的地面。
“你以返聘专家的名义加入技术部门指导工作,绑匪丁盛的那个自首电话打进公安局时,你是第一批能够迅速定位他们准确地点的人。刑侦支队出外勤要申请配枪、记录备案、调遣各路搜救资源,而你的杀手不用,所以动作比警方快了那么一丁点,抢先赶到河滩枪杀了丁盛、邓乐两人,救出彭宛母子,然后用万长文的名义把她骗进密室去,来配合你对步重华的栽赃计划。”
“而你把他们困在密室里的那72个小时,也是你留给万长文出面谈判的时间——如果他真的出来找你,愿意把蓝金销售渠道放在茶马古道上,估计你是会放出彭宛母子的,然后让密室里剩下的步重华和吴雩自相残杀。”宋平唏嘘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张,我不得不说,你实在高估了万长文想要留后的那颗心呐!当时绑架案都已经闹上热搜了,万长文一个为保住黄金而把亲生女儿推进水的毒枭,怎么可能愿意为了外孙,冒着被警察包抄的风险,出来跟你会面呢?”
张志兴满脸灰败,只见昏暗中身体一抖,然后又一抖,那是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惨笑。
“……是,是我没想到。”他仰头发出嘶哑的嗟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