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雩无声地收回目光,抬起一手蒙住眼睛,笑了起来:“白吃白喝太舒服了,待会回自己家适应不了怎么办。”
仿佛有某种不轻不重的力道在喉头陡然一撞,步重华看向他,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人不能过得太舒服,不然会丧失奋斗的动力。”吴雩手掌揉按眉心,闭着眼睛笑道:“我们这样的无产阶级不奋斗怎么办,上哪儿攒钱……”
“你攒钱做什么,买房?”
吴雩“唔”了两秒,随口说:“买房啊。”
步重华突然停下动作:“他们没给你分房子?”
像吴雩这样虽然没有评下功勋,但确实立过汗马功劳的卧底,回来后都会有生活上的保障和安排,越是一线大城市越是要政策落实到位。如果让人风雨漂泊十多年,回来后却连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还要花钱去租房住,那这个地方的“有关部门”就得有麻烦了。
步重华知道津海市不至于办出这种事,但同时也疑心吴雩是不是什么都不懂被人算计了,问这话的时候口气就隐隐有点不对。谁知下一刻他只见吴雩若无其事地“嗐”了声:“那……那房子太破了,攒钱再买个好点的呗。”
“怎么样叫好点的?”
“大点的。”吴雩就跟指着菜单上随手点菜似的,说:“三室一厅。”
以津海现在的房价来看,三室一厅大概是建立三口之家最底线最基本的配置了。
其实他有这个想法很正常,国家分配的住房未必有全产权,也不一定卖得了。像他这种外貌条件,如果自己有个房,再有一份正式稳定的编制内工作,那应该是本地很多丈母娘心中的热门人选了。
“……”步重华无声地点点头,神情淡薄沉郁,心里似乎有个地方渐渐凉了下去。
我刚才想说什么?他想。
我到底想让他怎么样?
他几乎是以一种冰冷苛刻的态度把自己心脏瓣膜都一层层掀开,一层层挑剔审视过去,连最隐秘最细微处都无所遁形。刚才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滚烫冲动,就在这无情的审判中被撕得灰飞烟灭,硬生生沉回了灵魂最底。
他们就这么分坐在沙发两头,步重华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似乎在搜索网页但实际又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有无意义的文字、色彩和闪烁的广告映在视网膜里。少顷他眼睛的余光瞥见对面,只见吴雩一脚踩在地毯、一脚摊在沙发上,沙发上那只清瘦的光脚冲他晃了一下:“领导。”
“……怎么。”
“你书柜里那些书能不能送我几本?”
步重华胸腔里仿佛有一丝丝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他没有表现出来,面无表情盯着手机:“不能。”
吴雩:“?”
“但能借你。一次借一本,看完了要送回来,还了才能再借。”
精英阶级不能这么小气。吴雩想了想问:“那借什么都行吗?”
——他这么问是有理由的,因为步重华书柜里有些珍贵的藏本,价格绝非能随意送人的级别,但如果出借的话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可以。”步重华顿了顿,盯着手机屏幕问:“你今晚是不是就要回家了?”
这话里的口气仔细听来其实有点不同寻常,换成任何其他人,吴雩都会本能地感觉到一丝怪异。但因为对方是步重华,他只平瘫着望向天花板,随口说:“回啊,不然呢。”
“那你现在就去挑一本吧。”
“……”吴雩从平摊状态九十度一抬头:“真的挑哪本都行?”
步重华终于从手机屏幕中抬起视线,那双棱角分明的深邃的眼睛看着他,半晌轻轻向书房那边扬了扬下巴:“还不去挑?”
吴雩灵活地一起身,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蹬蹬蹬进了书房,紧接着传来玻璃柜打开的声音,步重华知道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挑书了。
他没作声,起身走到书房门前,靠在门框边。
这是吴雩很少见的一种状态。他穿着很旧了的t恤,灰蓝色发白了的牛仔裤,踮起脚伸长手去够书架最顶层,凌乱的黑发拂在耳梢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单纯的满足。
仿佛那个忍耐、懦弱、木讷、呆板,那个在禁闭室如困兽般一脚踹碎电视机、声声索问着步重华在哪里,那个一站在众人视线焦点就不习惯开口说话、还偶尔本能竖起一身警惕尖刺的吴雩,都被眼下这纯粹而单一的快乐所融化了,恍惚竟折射出十三年前那年少气盛、风华正茂的影子。
仿佛有种辛辣、火烫而麻痹的堵塞感一下下撞击步重华的喉头,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严厉冷淡的面孔已经保持了太久,不论是吴雩还是所有人,甚至他自己都已经太习惯了。
步重华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书房。他默默地在客厅中站了一会,回自己的主卧打开衣橱门,取出一叠整整齐齐没拆吊牌的棉白短袖t恤,又回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从保鲜柜里一股脑翻出宋局夫人从国外旅游回来带的点心、零食、巧克力,顿了顿之后不知道想起什么,又从冰冻柜里找出超市买的几大袋速冻虾饺和扇贝饺,用报纸和塑料袋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