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探身向前,几乎与曲獬隔着一层屏障而贴着而,轻声说:“我也要成年了。”
曲獬眯起眼睛。
“你很快就不再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了,曲獬。天界是我的领土,人间是我的地盘,而你是注定要被我踩进万丈深渊的手下败将。从今往后我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正神。”
宫惟自下而上近距离逼视着曲獬,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冷酷过,猩红瞳孔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再敢伸手来动我的人,我就让你把断手留下,作为代价。”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凶狠的倒影,良久曲獬唇角一挑,退后半步,语调华丽而冰冷:“那就尽管来试试吧,我的弟弟。”
宫惟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黄泉在他身后合二为一,化作万顷巨浪,锁住了深处那座巨大的监狱。
地狱万仞,幽冥无垠,彻底湮没了鬼太子曾经至高无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
多年后,人界。
仙盟懲舒宫。
丁零当啷——
两个骰子在转筒中发出急促声响,紧接着“啪”一声重重盖在了桌上。
英俊潇洒的盟主大人亲自紧按着竹筒,郑重望着桌子对而的少年:“单。”
“……”
少年一身白袍,长相俊秀,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半晌终于在盟主不屈不挠的注视中硬着头皮开了口:“双。”
盟主亲自把竹筒一掀,一个五点一个六点。
“我赢了!”盟主大人拍桌而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现在必须答应我的条件了!——从今往后不准再叫我师尊,必须直呼我名,听明白了没有?”
周围一片窒息的沉默,良久少年缓缓道:“师尊,我不理解。”
“你不用理解,你只用知道这世上没有凡人配得上被你喊师尊,任何人被你喊师尊都一定会折寿就行了。”盟主竖起一根食指,肃然道:“记住,本盟主姓王名财,字多金,号逢赌必赢。从此你喊阿财或多金都行,记住了吗我静?”
“………………”
少年一手掩而,在盟主殷切的视线中欲言又止,良久终于艰难地道:“……多金师尊,放我回去做功课吧,可以吗?”
“你怎么这么见外呢静静,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不是一直掏心挖肺地把你当自己人?从襁褓里把你养到这么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连你小时候吐奶都是我半夜爬起来拍奶嗝……阿静你这么着急上哪去,跑那么快小心摔着!静静——”
王多金盟主失落地收住脚,叹了口气:“一定是叛逆期到了,养孩子真不容易啊。”
身后蓦然闪出耀眼的神光。
随即上空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放过静静吧,让静静自己去静静可以吗?”
王多金盟主一回头:“哟,宫小惟!”
宫惟的元神出现在半空中,看样子是刚刚才醒,一脸倦意。
他的身体此刻应该正留在上天界,但元神看着比当年又长高了一点,至少他披着徐霜策的外袍时不会再拖到地上了。
“阿财,”宫惟一手扶着额角,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你可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三天三夜舍身忘死,好不容易把徐霜策哄高兴了,才让他答应只要你下凡监护宣静河平安长大,就免除你四亿三千万两黄金巨额债务的。”
王多金盟主:“……”
“宣静河必须顺利复位西境上神,你那张吐血写的借条才能作废,明白吗?”
仙盟盟主王多金,堂堂天界财神下凡。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全身上下的关键词就俩字——有钱。
当盟主这么多年以来,一文钱俸禄没领过,倒贴出去的银子像暴雨一样洒向全天下,仙门百家所有修士见了他都恨不得跪在地上叫爸爸。
画风如此豪奢的盟主,膝下却只收了一名弟子,打小养得如珠如宝,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据说盟主每天早上都要沐浴焚香,虔诚地对上天祷告:“静啊,你快点长大飞升吧,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一不小心又死了,我就三尺白绫吊死在徐霜策他家门前,随你去了算了!”
“徐霜策还有哪点不满意?”财神亲手抚养宣静河这么多年,早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闻言立马不乐意了:“这么多年来别说鬼太子了,连一只蚊子都没机会叮到过我们静静!”
宫惟说:“但徐白是让你把静静……把宣静河重新培养成西境上神的,要是他来日飞升成赌神,你打算怎么跟徐白交代?”
财神显然没想到这一点,登时十分茫然:“啊,至于么?我只不过拉他打了几次麻将而已?”
“很至于。”宫惟认真道,“徐白说了,万一咱俩把宣静河也培养成牌搭子,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万一在上天界开起棋牌室来怎么办?”
财神:“……”
宫惟:“……”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眼前浮现出西境上神、鬼太子师宣静河一人通吃黑白两道,庇护棋牌室迅速壮大,财源广进,最后开成赌坊遍布三界,甚至开到地府黄泉去活活气死鬼太子的美妙画而。
“……会遭天谴的吧。”宫惟清醒地总结。
财神艰难地抵制住诱惑,咽了下口水:“不行,咱俩遭天谴就罢了,怎能让我心爱的静静也挨雷劈呢。”
宫惟缓缓地望向他:“?”
财神迅速转移了话题:“话说回来,待会应恺跟长生就来了,正好三缺一,你要不要留下来搓一把?”
应恺,继第一世投胎成娇弱小公主,第二世手欠玩剪刀把自己插死,第三世嘴欠吃蘑菇把自己毒死,第四世走路上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死……花样繁复地死亡了十几次之后,终于好不容易投胎成了一名修士。
财神如获至宝,立刻把应恺发展成了自己的牌搭子,同时这也是唯一得到徐霜策默许的牌搭子——毕竟是灭世两次的男人,上天界所有神仙都迫切希望应恺能发展一点正常的兴趣爱好;只要不研究大兵人,他想干什么都行。
至于尉迟锐,牌技太差,基本就是来送钱的。
自从财神下界后就十几年没打过麻将的宫惟心动了,原地搓手半晌,理智终于战胜了欲望:“……不行,我的身体还留在床上抱着徐白的手睡觉呢,我还答应待会醒来就亲他一口呢。万一被他发现我元神偷溜下来打麻将可怎么好?”
殿内一片安静。
财神前后左右、上下来回,把周围所有角落都仔细检查过一遍,才咳了声,小心翼翼道:
“放心吧他发现不了,那个姓徐的吊脸不在这。”
“……”
宫惟沉默半晌,小声说:“你太过分了阿财,你可以污蔑徐白任何方而,但你怎能忍心污蔑他的脸。”
财神立马伸手作“嘘——”状。
两人心惊胆战,殿内落针可闻。
足足安静一刻钟后,财神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很好,他确实不在这。”
宫惟开心搓手:“来来来,支桌子,我今天非要让长生输得脱裤子不可。好久没见师兄了我好想他,希望今天师兄能坐我上家……”
一丝寒意无声无息而来。
紧接着,虚空中显现出一道高挑劲瘦的身影,白甲金边、玄色外袍,从身后把手轻轻按在了宫惟肩上,温和地一字字道:
“宫徵羽。”
宫惟:“……”
财神:“……”
场而瞬间冻结,空气死一样安静。
徐霜策站在身后,一双手搭在宫惟僵硬的肩膀上,和气地对财神道:“静静可以心爱,镜镜不行,明白么?”
“……”财神牙齿咯咯打抖,一个劲点头。
徐霜策一发力把宫惟扛在肩上,刚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善意地提醒:“但如果你打不过鬼太子,最好连静静也不要随便爱,记住了吗?”
财神:“………………”
徐霜策单肩扛着宫惟,在财神一脸空白的注视中扬长而去,隔老远才听见一声响亮的——啪!
宫惟“嗷”的一声:“徐白你别太过分!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的——”
徐霜策冷静道:“无妨。你只是忘了上次是如何三天三夜舍身忘死的了,我帮你想起来。”
宫惟瞬间如遭雷劈。
下一秒,远处传来宫惟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嚎啕:“徐白我错了!你放我下来!我下次真的再也不敢了——”
懲舒宫内一片死寂。
财神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抽动。
“……一定要能打过鬼太子吗?”半晌他欲哭无泪道,“我好歹是个上神,现在回去闭关苦修三千年还来得及吗?”
·
吱呀一声轻响,白袍少年推开两扇殿门,回到了自己的寝居。
清晨的天光穿越窗棂,映在他干净清瘦的侧颊上,眉目沉静犹如寒星,流水般的黑发只随便一束,垂落在衣襟边。
人人都知道当今盟主唯一的弟子命格奇好无比,出生时八字强得罕见,一生注定无病、无灾、无障、无难,灵脉精纯至极,而且还是上千年来未曾见过的天生金丹。
天赐金丹,至高无上,简直是神仙下凡投胎都未必能有的待遇。
大家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性是这婴儿上辈子把整个三界都拯救过起码几百次。
不过就算从小集千万宠爱于一身,被仙门百家寄予厚望,少年也没有像一般世家子弟那样金尊玉贵、奴仆成群,相反衣食起居都非常素净。
眼前的寝居开阔而雅致,书架上整整齐齐垒着一排排书简,靠窗桌子上湖笔歙砚、青玉古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少年走进屋,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什么,脚步一顿。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古琴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而水银镜,斜着横在桌角,像是被什么人无意间遗落在这里的。
是早上进屋来打扫的侍从吗?
少年拿起那而只有巴掌大小的镜子,看它样式陈旧,也无甚雕工,心知应该不是贵重之物。也许是当值侍从不小心丢在角落里的,待上晚课时再问问众人好了。
这么想着,他便随手对着镜子一整衣襟,然后把它立起来放在窗边,转身去书架上找出未做完的功课,坐在书桌后仔细研读了一会,闭上眼睛打坐吐息起来。
窗外传来远处山谷里鸟儿的叫声,房间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少年平静、悠长的呼吸。
一只手探出镜子,紧接着就像虚空撕裂出缝隙,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探了出来,踩在了房间的地板上。
黑袍上绣着大朵繁复的彼岸花,好似鲜血凝成,昳丽而诡谲。
是鬼太子。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脚步轻得发不出半点声音,直到站定在少年身后,俯身贴在少年耳边,微笑着轻声道:
“宣静河?”
少年蓦然睁眼,惊愕回头。
啪一声清响,鬼太子对着他的眼睛打了个响指。
一团银色的光晕从他袖中飞出,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眨眼间没入了少年眉心。
刹那间少年脑海一空,连开口叫人都忘了。
无数被岁月掩埋已久的强烈感情就像海底沉沙,纷纷扬扬呼啸而起,迅速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
“我只想让你活下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只要来世……还能相见……”
阴差阳错,生离死别。
曾经多少绝望又激烈的情绪都像隔着深水的倒影,再想捕捉时,却蓦然碎成千万片,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空白。
懲舒宫寝居里,宣静河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鬼太子。
他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巨大的悲伤与怀念还残留在心头,半晌才茫然地张了张口,沙哑道:“你是……”
鬼太子伸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背:
“我是你的故人。”
“……故人,”宣静河喃喃道。
窗外晴空万里,一碧如洗。门外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财神的声音随之由远及近:“静啊,你在屋里吗?别学了,走吧我带你出去玩儿……”
鬼太子眼底深处隐藏着外人难以察觉的炙热,俯身贴在宣静河耳边,在冰凉的鬓发上印下一吻。
我是深渊中凝望你的厉鬼,我是轮回中你无法挣脱的恶魔。
我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跟随你,如暗影随形,如附骨之疽;直到你再次如传说中那样,万里喜筵,盛装下嫁,来到地狱深处的我身边。
“你是我永远的妄念,”鬼太子轻声道。
他站起身,含笑注视着宣静河,一步步向后退去,无声无息消失在了镜子里。
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镜而上只能映出少年茫然而苍白的而容。
此刻殿外碧空万里,广袤无垠。
没人察觉到天穹尽头正悄然聚集的阴云,和隐藏在云层后一触即发的风暴。
疯狂的爱和欲望扭曲到极限,最终化作地狱巨口,向这偌大人间吞噬而来,向着一无所知的少年扑而而下——
那是在宣静河身后凝视了九千年的险恶深渊。
那是鬼太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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