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站起身,终于撤走了周遭无形的法力。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酒馆楼下恢复喧嚣,说笑声重新响起,觥筹交错中没有人发现刚才的任何异样。尉迟锐举起茶杯掩住半边嘴,借着喧闹低声问:“徐霜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宫惟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大概是从那天早上我说梦话,抱着徐霜策喊了声‘阿财给我递一张红中’的时候吧。”
“……”尉迟锐轻声说:“宫徵羽你可真活该啊。”
窗外的六月飞雪就仿佛是东天上神内心不为人知的冤情,此时终于随着法力慢慢消失了。酒馆外是熙熙攘攘的临江都街道。徐霜策向外望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问宫惟:“你此番离开天界,是有何要事吗?”
当然没有,我纯粹是为了躲你的雷霆之怒和财神的暴风哭泣……
宫惟心里苦但宫惟不敢说,他拉着徐霜策的手诚恳道:“不,我只是觉得前段时间忽略你太不应该了,特地下来找长生商量怎么给你一个生辰惊喜。”
徐霜策不置可否,挑起眉角:“还没商量完?”
宫惟立刻:“早商量完了,走,咱们这就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没有动,而是把手轻轻抽了出来,一边抚摩宫惟的头发一边和气地问:“你在人界的朋友那么多,难道不去探望他们吗?”
你钓鱼执法得这么明显,难道我会上当吗?
“什么朋友?我没有朋友。”宫惟铿锵有力地回答,“我只想把所有的时间用来陪伴你,其他人算得了什么,不值得我浪费精力!”
徐霜策却道:“要么还是去看看情况吧。”
宫惟更冷酷了:“不用,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立刻跟你回家,其他人不管上吊还是自尽都随便他们去吧,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
徐霜策一动不动看着宫惟。
宫惟回以斩钉截铁般不容置疑的目光。
场景凝固三秒钟后,徐霜策缓缓道:“……其实我此番下界不是来寻你,而是为了去京城调查一件事。昨天夜里……”
话没说完,另一边尉迟锐袖中突然飞出一道红色符纸,紧接着半空中弹开了一道千里显形阵,阵法当中是一名焦急的褪婀弟子:“禀告盟主!昨夜京城传来消息,西境上神他仙逝了!!”
尉迟锐没反应过来:“西境上神不是早仙逝了吗?”
西境上神作为人死过,作为神死过,作为鬼太子师也死过;死了活,活了死,大家对他的死去活来其实都已经有点习惯了。
“不,这次是西境上神转世的静王!”弟子都快哭出来了:“不知是何原因,昨天晚上又仙逝啦!”
尉迟锐:“…………”
宫惟:“…………”
徐霜策镇静地续上了刚才没说完的话:“我此番下界,就是为了去京城调查这件事。”
根据弟子所说,西境上神这次完全属于毫无预兆的猝死。西境上神所转世的静王今年刚满十八岁,皇帝刚颁下赐婚的圣旨,王府门槛险些被前来祝贺的群臣踏破。直到深夜王府才恢复安静,醉酒的静王俯在案上小憩,侍女不过回头端个醒酒汤的功夫,就发现本应在沉睡的静王早已没了呼吸,连身体都凉透了。
除此之外,他桌上那幅未来静王妃的画像,也被人撕成了无数碎片,像是发泄某种无法言诉于人的、深沉的恨意。
酒馆雅间安静片刻,半晌宫惟搓着手,强颜欢笑地挤出几个字:“徐白啊,你看宣静河这事,我是不是也……”
徐霜策一根修长的手指抵在他嘴唇前,善解人意地道:“什么朋友?你没有朋友。”
“……”
“你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立刻回家。”
“……”
“其他人不管上吊还是自尽都随他们去吧,跟你有什么关系?”
宫惟:“………………”
打脸来得太快像龙卷风。
徐霜策转身向窗外走去,淡淡道:“尉迟长生,随我去京城静王府。”
宫惟箭步拔腿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徐霜策的腰,像头小狐狸一样用额角拱他的背,简直无语凝噎:“好了徐白,我知道错了!”
徐霜策慢悠悠问:“你错哪儿了?”
宫惟也想知道,是啊我错哪儿了?
不就是半梦半醒间对你喊了声财神吗?不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想得到一张红中了吗?不就是在你大清早上隐晦表示想双修时,耿直地说了一句“徐白我跟阿财约好了出门找他推牌九”吗?!
“……我错就错在不该让财神活着。”宫惟不由悲从中来:“回去我就把他发配到黄泉去养鱼!”
徐霜策终于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宫惟,良久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不用,怎需劳烦天神大人亲自出手?”东天上神的目光深处闪动着一丝揶揄,“我收拾他就行了。”
与此同时上天界,正站在东天神殿屋顶要往下跳的财神泪流满面:“阿――嚏!!”
楼下众仙再度群情沸腾:“阿财你别冲动呀阿财!”“东天上神宅心仁厚,一定不会真把你弄死的!”“来人呀――救命啊――财神又跳楼啦――”
另一边,京城静王府。
白幡已经挂满了王府大门,内外上下披麻戴孝,众人哭声震天,众御医在堂前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为什么找不出死因?怎么就找不出死因?!”皇帝御驾亲临,简直暴跳如雷:“我儿才十八岁!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
“皇上息怒啊!”“臣有罪,臣有罪!”“不好了,皇后娘娘又晕过去了――!”
灵堂外一片嘈杂,没人能看见屋内,宫惟、徐霜策、尉迟锐三人围在金丝楠木棺椁边,眼睁睁盯着棺中已经凉了的宣静河,表情都非常复杂。
“怎么可能?!”
宫惟一路上抱着徐白的腰不放,厚着脸皮跟来京城静王府,直到亲眼看见了静王的遗体,内心仍然十分震惊:“他这一世的命数是我亲自安排的,荣华富贵无病无灾,夫妻和睦儿孙满堂,一直活到九十九岁才无疾而终,而且生了五男五女十个小孩!他怎么可能只活到十八岁就突然死了?!”
十个小孩……
宫惟再一次展现出了镜子天性中对美的不懈追求:如果你长得好看,你就要多生孩子,每一位美人都有将美貌传播出去的义务和责任。如果他是掌管生育的神,世界早被他搞成了俊男美女的人间。
尉迟锐忍不住打量了下少年静王单薄的身板儿,有点怀疑:“……他行么?”
宫惟不满道:“长生你对前辈太不尊重了,等宣静河下次飞升时我会跟他告密的,你竟然怀疑他不行。”
徐霜策蓦然想起什么,“应恺的转世是否也出现了问题?”
十八年前应恺阴差阳错转世成了宣静河的姐姐,然而生来病痛缠身,只活到六岁就早夭了。第二世他是手欠玩剪刀不小心把自己插死的,第三世是嘴欠吃毒蘑菇被毒死的,现在已经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投胎到了第四世,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要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死,当之无愧是三界中花式死亡经验最丰富的男人。
宫惟说:“那倒没有,如果忽略他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的话……”
这时灵堂上传来侍女的哭诉声,三人的目光同时向外望去。
透过半掩的门,只见一名侍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奴、奴婢真的不敢撒谎,奴婢发现静王殿下时,屋内并无任何异常,只有殿下衣袍间插着、插着一朵红花……”
红花?
宫惟定睛望去,只见御医颤颤巍巍地将一只托盘奉与皇帝,托盘上赫然是一朵眼熟的――彼岸花!
幕后黑手昭然若揭,宫惟愕然道:“又是曲獬?”
尉迟锐差点当场拔剑:“那小子不是已经被封进混沌之境了吗?!他是怎么逃出来杀人的?!”
“他没逃出来。”另一边徐霜策却道,“下界前我先去了趟黄泉,混沌之境封印是完整的,曲獬的神魂仍然被禁锢在里面。”
“那他是怎么……”
尉迟锐话没说完,突然只见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棺椁中缓缓坐起,是宣静河。
他的灵魂不再是少年静王,而是恢复了当年飞升时西境上神本尊的样貌,侧颜清瘦优美,面颊却苍白得过分,眼神直勾勾望着前方。紧接着他梦游一般跨出棺椁,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他面前的虚空迅速扭曲,随即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那分明是一道时空之门!
尉迟锐大惊,还没来得及发问,被宫惟制止了:“――看他的手。”
顺着宫惟的视线望去,只见宣静河左手上赫然系着一道血红细线,一端紧紧缠绕他的无名指节,另一端延伸进时空之门里,泛着幽幽的红光。
“姻缘线?!”
“不,那不是普通的姻缘线,线上还附着一道血誓。”
宫惟望向那道深不见底的时空门,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歃血为盟,以作婚誓,立誓双方必须心甘情愿地缔结三世婚姻,生死轮回不能改变。如果有一方背叛婚约,其神魂就会被抽离身体,永远镇压在另一方手里,连转世投胎都做不到。”
“所以……”
“所以,宣静河曾经心甘情愿地与鬼太子立下婚约,他的死是因为遭到了违约的反噬。”宫惟盯着那道细细的、致命的红线,眉头不由拧了起来:“――曲獬是怎么做到的?”
在宫惟看来,曲獬对宣静河那纯粹是变态的仇恨和控制欲,订下这种婚约不过是他内心扭曲的一种表现而已。但问题在于,誓约生效必须双方都心甘情愿,而宣静河除非疯了,否则绝不可能跟鬼太子订立这种歃血为盟的婚约。
曲獬是否曾经骗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