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少年又都“啊”了一声,随即就有人喊:“不许说了,不许说了,恁的倒胃口!我们一会儿还要吃野猪肉叫花鸡呢!”
寿哥也哈哈大笑道:“张会,你再编,看他们不捶你!”
张会作势受惊的捂住嘴,转而也哈哈笑起来,“你们恁的胆小!放心吧,那杜老八也是吓唬人,没真个吃了自己指头。要知道这些人啊,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赌场人见他这样横,俱都怕了,就放了他徒弟。他以后也真不去赌了,带着徒弟在街面上混。不过此事之后,他的横与仗义都传开了。”
寿哥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倒是条汉子。”
沈瑞亦心道,勿论此事是真是假,这人是不是做戏,能有这样的手段,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同涟四叔说一声,以免打起交道来吃了亏。
听得张会又道:“那年我大哥当值时少几个帮闲,就有人荐了他,大哥打听得他这件事,说他是个豪杰,就用了他。他也确实办事也算利落。后来他自己辞了去,开山立派了,倒也知恩图报,始终敬着我家。”
众人闻言皆哄笑道:“京中哪个敢不敬着你英国公府的?借他个胆子!有半点儿不敬就带着护院踏平了他!”
张会在马上抱拳,坏笑道:“承让承让。”
又被众人好一顿打趣取笑。
沈瑞也跟着笑,却想着私下同张会打个招呼,时人也是颇为讲究这份东主关系的,有英国公府这层关系,想来杜老八那边也不敢耍什么手段。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郊,然在离庄子不远处,却被沈瑞先前打发去报信的人拦了下来。
此人名唤李昌,是先沈府大管家的孙子,他爹则是沈瑞提挈起来的二管家李盛。
李盛先前管着沈家外面的庄子,后被沈瑞调回府中,李昌虽也跟着回府,到底与庄上极熟的,所以凡有同庄子里的往来都派他跑腿。今次也是如此。
沈瑞不由得皱眉,这李昌虽然平时不是他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人,但却也是素来稳重,不知什么事让其如此失礼。他同众人告了罪,往旁边带了带马,招手叫李昌过来回话。
李昌一脸愁容,低声回道:“二爷,庄上现在堵了不少流民乞讨。”
沈瑞诧异道:“左近没听说有受灾的地方,哪里来的流民?!”
李昌道:“庄头说听着是山陕口音,都说家乡地龙翻身受了灾,问了也不肯说家乡是哪里,怕被遣送回去。”
因又细细解释道:“听说头几日已经在远边儿的庄子堵过了几日了,讨了口粮又一路往京城来。听说那些庄子给了些粮食,不够他们嚼用还不肯走。若去报官,则差役来了他们就散了,差役一走,他们又来。”
沈瑞眉头越拧越紧,首先就是,若是河北的灾民也就罢了,山西甚至陕西的灾民怎么会大老远跑来京城?!
不是大灾年,能有多少灾民?而灾民不聚众根本走不了多远,通常遇到能过得下去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哪里会一直走?
若是春夏受灾,往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来还说得过去,当下眼见入冬,不往相对温暖富庶的南方去,反倒往京城来,只怕路上就会冻饿而亡!灾民是求活,如何会不考虑这些?
沿途多少州县,不安顿灾民也就罢了,怎的不往上报?朝廷若有消息,怎会一点儿应对没有,让人就这么抵达了京郊?
寻常灾民可不会这样,有一口饱饭就感激涕零了,又岂会围着庄子反复讨要?这般的,恐有人在背后组织操纵……
沈瑞越想越觉得可疑,更有甚者,万一是宫里又或同来的人中有谁出了纰漏,这些人是伪装的流民,实则奔着寿哥而来,这要在沈家的庄子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别说他沈瑞要被千刀万剐,整个沈氏一门都得填进去。
耳边还听着李昌絮絮道:“……虽不动手抢,但总这么围着不走,也不好看,让二爷的客人瞧见,多不成样子,万一冲撞了客人,小的们就得以死抵罪了……”
沈瑞摆手道:“不必说了,我去同他们讲,这就回城。”
正说着,那边张会已经驳马凑了过来,问询出了什么事。
这事不能再瞒,沈瑞便实言以告,又说了自己的想法。
张会也严肃起来,他在宫里当值,又总在小皇帝身边,一些朝中大事都有耳闻,对流民却是一点儿也没听过。且沈瑞的分析也是他所担心的。
“那边有多少人?”张会问李昌道。
忽一旁插过来一个声音问道:“什么多少人?”
三人扭头去看,见是寿哥也驱马过来了。他遥遥的只听了这句,因此发问。
沈瑞、张会相视一眼,张会点点头,沈瑞一脸无奈,将事情说了,又低声道:“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不若咱们还是调转回去吧,待此事处理利落,我再请您过来。”
寿哥听罢并不言语,双眉紧锁,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方道:“九月间多处地龙翻身,陕西、山西皆报地震有声如雷,陕西还好,山西平阳府几个县报灾,还有一处报民有压死者十数人。不过当时内阁拟旨让户部赈灾了,借官仓谷、米、麦、豆济之,明秋还官。”
沈瑞不由对寿哥刮目相看,这哪里是个只知嬉戏不理政务的小皇帝,分明是万事心中有数的!
谁知道这位祖宗下一句便是:“咱们过去看看。”
沈瑞大惊,连忙拦道:“万万不可!若遇上刁民,冲撞了……”
寿哥笑嘻嘻一指张会道:“他们还练战阵呢,若遇上刁民,正好练兵。”又笑点沈瑞道:“你身手很是不错,护驾你来。”
沈瑞不由苦笑,怎的忘了这位祖宗是最爱凑热闹最爱打仗的脾性呢……
京城城西有一家名号“八仙居”的酒家,名字起得大气,格局却是颇小,虽也上下两层楼,但实则地方不甚大,只楼上勉强隔出两间雅间,余下散座也不过七八张桌子。
生意看上去不错,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可若进得门坐下细细瞧,这进来的客人里十之八九不是善类。
冬日还罢,夏日里不少底层汉子打着赤膊,届时就能在这儿看到满屋的花胳膊了。
京城龙蛇混杂,收保护费的地痞、乞讨的乞丐、跑腿的闲汉乃至偷儿拐子俱都各成帮派,各划地盘。
城西这片儿是青狼帮的地盘,这家酒楼就是青狼帮瓢把子杜老八的私产,也是帮里众多地痞流氓大小混混的聚集地。
虽是恶霸开店,却不是黑店,买卖颇为公道,饭菜也算干净,更是酿得好酒“猴儿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
只是西城几坊的百姓都知道这里底细,寻常人家谁愿与地痞打交道,便等闲不来这里吃饭。遂进来的不是外地初来不知情的客商,就是同为道上的兄弟。
这一日开门不久,就有豪客上门。
常跑这片儿的牙侩崔三宝带了几位富贵商贾打扮的客人进了店门,几位客人开口就要了最上等的席面,打赏伙计也是手面颇大。
难得的是崔三宝领了人来,却并没悄悄往掌柜这边讨赏,搞得掌柜也不免对那几位上了心。
不过很快,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因为他那东家帮主杜老八打着哈欠进来,摆手叫几个跳起来喊“八爷”的闲汉不必多礼,又一路打着哈欠摇着头进了那雅间。
很快屋里就响起杜氏那特有的响亮笑声。
掌柜的呼了口气,原来是奉承瓢把子来了,怪道崔三儿不敢讨赏。
他一边儿吩咐着伙计机灵着点儿,仔细伺候着,一面匆匆往后厨去,叫掌勺师傅好好显显手艺,别给瓢把子丢人。
菜陆续端了上去了,伙计也上去换了一回温酒小泥炉的炭火,掌柜的在柜上一边儿心不在焉的拨弄算盘,一边儿注意着楼上动静。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及到店门,骏马长嘶不止,踢踏几步停了下来,骑客纷纷下马。
店内人正自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看,只听得一个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大声嚷嚷道:“这店这么破,怎么会有好吃食?”
又一少年大笑道:“你真不懂行!可见是不常出来玩的!告诉你,好东西往往都藏在破烂店子里。”
他们左一个破店,又一个破店,说得店中伙计连带吃饭的汉子皆是不满,怒目瞪向门口,更有人已觉这是寻衅,站起身来露胳膊挽袖子准备痛揍侮辱八仙居的混账小子。
然而却是一群锦衣少年嘻嘻哈哈走进店里。
众少年皆衣着不俗,身后还跟着不少精壮侍从,显然出自豪门。
站起身的几个汉子缩了脖子,又默默坐下,埋头继续吃饭。伙计们也堆起笑脸,过来招呼。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听得少年在门外对话,眼皮也没抬一下,待一众人进了屋,掌柜的这一抬眼皮,不由吓了一跳,忙不迭从柜台后跑出来,团团作揖问好,向打头往里进那少年小心陪笑道:“今儿哪阵风把公子爷您给请来了!有什么事儿您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小的立时给您送府上去啊。”
那少年摆摆手道:“恰好从这儿过。想起旁家没有菜蔬,你家小八初一十五吃素,必定是有的。不拘什么给我弄上几篓来,还有小八素常吃那个豆腐皮子豆腐块的,都来都来,暖锅子用。猴儿酒也来三坛子,小野猪肉来一扇。”
他说着,又扭头向一旁两个素衣少年解释道:“他们这猴儿酒是素酒,就是果子酿的——要不怎么叫猴儿酒呢。素酒并无妨碍的,可以一尝。”
这时节几篓子鲜蔬!
掌柜的听得直牙疼,却是不得不咬着后槽牙陪着笑脸应下。
正说着,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只见那杜老八急急下得楼来,脸上还带着酒醉的红晕,举手投足间却无醉态,堪堪站稳就一揖到底,态度比掌柜的还恭敬几分,道:“二公子安好。今儿二公子贵足踏贱地……”
那少年哈哈大笑,指着杜老八笑道:“小八你在啊!得了得了,你这一肚子肥肉,只有油没有墨就别学人家拽文了。”
那杜老八头也不敢抬,干笑道:“小的不该卖弄,该打,该打!”
那少年又笑道:“打你做甚!不过既然你在这儿,我便吃大户了,今儿的菜蔬酒水我可是不给银子的!”
那杜老八竟然还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抬起头来,满口感恩道:“二公子哪里话来!小的求都求不来孝敬公子的机会!二公子这哪里要用?小的给您送去……”
众少年见这眼前这汉子瞧着也有四十开外,身材壮硕,一脸横肉,满身匪气,却被叫做“小八”,还唯唯诺诺应声,不免都觉得好笑。
几个年长的还算绷得住,端着世家子的架子,年少的则都忍俊不禁,露出笑脸来。
其中一个面嫩些的素衣少年更是“哈哈”两声,满眼戏谑上下打量那人。
忽而一旁楼梯又响,却是个富贵商贾下得楼来,笑向为首那少年问好道:“张二公子。”又向后面年长的素衣少年笑道:“瑞哥儿今日出门?”
年长的素衣少年已抢步上前,见礼道:“涟四叔在这边会客啊?我与张二哥几个出城去咱家庄子上游玩。”
那为首少年也笑着问了好,又向小伙伴们介绍道:“这是沈二弟的族叔,沈四先生。”
小伙伴里稀稀拉拉响起几声问好,那少年也知己方人身份贵重,不好叙礼,便抢着岔过去,与杜老八说话,表示并不要他送货,只需出一辆拉货的牛车跟在队伍后头。
这一行锦衣少年正是沈瑞、寿哥、张会、游铉、高文虎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