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又断断续续地飘了几日的雪,给紫禁城镀上层银白。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三。
康熙在坤宁宫祭拜完灶神祈求上天来年多降吉祥后,便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安,而后便回了乾清宫。
方一踏入乾清宫,暖气便扑了满怀。康熙脱下大氅交给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走进,探头看着趴在书桌上认真写着什么的太子。
康熙按下要出生提醒的何玉柱,他走上前看到书桌边已经堆了一个又一个的废纸团,好奇地展开发现是一个个的‘福’字。他抬起头,眼见胤礽又要团起写好的福,赶忙拦了,“扔了做什么?”他低头一扫,“朕倒是觉得保成写的不错。”
“哪里不错了,汗阿玛惯会哄儿臣。”胤礽撇撇嘴,又拿过张崭新的纸,铺平,提笔,继续。
“保成打算写几个福?”言下之意,打算送给谁。
胤礽抬起头,掰着手指细细一数,“汗阿玛一个,乌库妈妈一个,皇玛嬷一个。”他蹙眉想了想,低声道,“儿臣也想给皇额娘一个。”
沉默良久,康熙才挤出个好字。
约莫一个时辰后,胤礽才满意停手,目光地上躺着已经报废的半成品不谈,第一个福字自然是递到康熙手中,看着手中的福,康熙当即让梁九功收了起来。大笔一挥,把他方才写下的福字的也送给胤礽一张。至于剩下的福字,除却送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中,其余的都要赏给朝中大臣。
又过了三日,在进行了封笔仪式,自即日起到正月初一,康熙不会再朱笔处理奏折;若确有要事,则会以口授近臣,缮旨颁发的形式处理政务。
除夕当日,康熙在保和殿举行国宴后,酉时在乾清宫举行家宴。【1】
胤礽没有坐在皇子的席位中,而是在康熙的席案左下侧支了方桌案,十分瞩目。
看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羡慕嫉恨的目光,胤礽抬了抬下巴,更加嚣张。
羡慕?那就让他们羡慕去吧。
嫉妒?爱嫉妒不嫉妒,关孤何事。
等家宴结束,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康熙也不急着回乾清宫休息,而是带着胤礽在御花园中随意漫步。
康熙看着眼前的凉亭停下脚步,拾阶而上,胤礽紧随其后。上了凉亭,胤礽低声吩咐何玉柱去取碗醒酒汤来,康熙笑眯眯地看过来,胤礽也不怕他,笑嘻嘻道:“方才家宴之上,儿臣瞧着汗阿玛喝了不少,虽说这刚刚吹了好一阵冷风,但到底不如醒酒汤来的健康。”
不消一会,何玉柱便端着盅醒酒汤回来。看到何玉柱身边去而复返的梁九功,胤礽一笑,“孤说刚刚怎么不见梁公公,原是先孤一步去寻解救良药了。”
“太子殿下谬赞了。”梁九功低眉笑着,“奴才可不敢与殿下相提并论,若论起对皇上的关心,奴才是万万及不上殿下的。”
康熙揭盖饮尽便放在一旁,“保成,你可明白今晚家宴上朕下旨宫中的皇子皇女重新序齿并按字辈赐名的含义。”
今夜过后,方回宫中的五阿哥和十阿哥【2】分别是大阿哥与三阿哥,太子是二阿哥,佟贵妃膝下的十一阿哥是四阿哥。数位阿哥皆从胤字辈,自大阿哥起至四阿哥终,分别为:胤褆、胤礽、胤祉、胤禛。
日后再出生的阿哥,皆按此序。
“儿臣明白。”胤礽笑笑,“儿臣很喜欢胤礽这个名字,谢汗阿玛赐名。”
胤礽看向假山后躲藏着的身影,只一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是胤褆。
看着他明明很想上前,却又因畏惧康熙的帝王威严而不得不踯躅了脚步,胤礽缓缓勾了个笑,他不知怎的想起了史册所载——一废太子后,直郡王胤褆向康熙请诛废太子,他说:“今欲诛胤礽,自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胤礽拽了拽康熙袖口,朝胤褆的方向努努嘴。
康熙顺着视线看去,微张开嘴,“保清?”对于自己第一个长成的孩子,如今又是宫中名副其实皇长子的胤褆,在他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康熙同梁九功吩咐了声,便见梁九功躬身退去,不消一会儿便带着方才躲在假山后的胤褆回来。
“儿臣胤褆给汗阿玛请安。”胤褆紧张的满手是汗,他自有记忆起便是养在噶礼家的,噶礼家的人待他虽好但总归与自家人不同,长久的相处下来胤褆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们待自己的恭敬,甚至是言听计从。
后来胤褆知晓,他是当今皇上的孩子,宫中的皇五子。
他虽收到不少宫中送来的礼物,亦从旁人的言语中勉强拼凑出额娘与阿玛的形象,但真真切切见到自己的阿玛额娘,今晚却是第一次。
比起额娘对自己的温柔与关怀备至,胤褆更在意的还是高座上的阿玛,不对,应是汗阿玛才对。
因为他不仅仅是自己的阿玛,更是其他人的阿玛,尤其是太子的阿玛。
胤褆眼眸滴溜溜地转了圈,落在一旁的胤礽身上。他方才躲在假山后,看的清晰:他的汗阿玛待太子,与他是不一样的。
胤褆的想法瞒不过胤礽的双眼,他勾唇笑笑,拱拱手道:“见过大哥。”
不论身份,单论长幼,胤褆确该受他一礼。
许是没料到抢走了皇父宠爱的太子这般温和,再加上从未被人喊过大哥,被人陡一称呼他的喜悦溢于言表,本还想着与他争一争皇父心中地位谁高谁低的胤褆瞬间偃旗息鼓,抓耳挠腮半晌最终只得干巴巴道:“太子弟弟。”
看着胤褆微红的面色,胤礽挑了挑眉,这好像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很是满足眼下的兄友弟恭,康熙不由心情大好,他招招手让胤褆到他身前来,伸手摸了摸胤褆的小脑袋,语气温和:“保清躲在假山后做什么?怎么不到汗阿玛身前来?”
自回到紫禁城的第一天起,自家额娘便日日对自己耳提面命,告诫着自己要时刻紧守与汗阿玛间的君臣距离,不可逾越半寸。但对着和善的帝王,胤褆心中对父亲的渴望大过脑中的规矩礼仪,他也想与太子一样得到阿玛的汗宠爱。
他犹豫了再犹豫,目光一瞥对上胤礽鼓励的目光看着太子给出的手势,胤褆半挪半蹭地紧挨着康熙,小手一抬濡湿的手掌搭在康熙的袖上,他抬起头望着康熙,鼓起勇气道,“儿臣想找汗阿玛和太子弟弟,但儿臣又不敢,所以......”
胤褆的小心翼翼都被康熙看在眼里,他叹了声,他与胤褆本是父子,父子天性亲近自是无可厚非,只因生在皇家凭白多了层枷锁。
“保清想找朕与太子做什么?”
“儿臣......儿臣......”
胤褆红着脸,磕磕巴巴半天除了‘儿臣’两个字再也没有吭哧出其他的字句。
胤礽丢过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胤褆气急,怒瞪胤礽。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说撒娇就撒娇?
爷可是大清的巴图鲁!是真男人!
哪像你,是没长大的奶娃娃!
胤褆气乎乎地看着胤礽。
胤礽哼了声,朝胤褆扬了扬眉,也不管他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扬起个大大的笑脸,几步蹭到康熙怀里直把好不容易快要登顶珠穆朗玛的胤褆挤了出去,胤褆瞪大双眼,眼怔怔地看着自己与汗阿玛间突然划下的银河,原本搭好的鹊桥也被人从中截断,截断的还是架桥的人。
说话不算数,不要脸!
太子弟弟什么的最讨厌了!
康熙含笑看着近乎胤礽争宠的小动作,也不在意,由着他手足并用地爬到自己身上。
胤礽高高兴兴地霸占了康熙的一条腿,又挽住他的一条手臂,得意地晃了又晃,再瞅着愣在原地的胤褆露了个大大的笑脸。
“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胤褆咬牙,大步上前,小手刚搭上康熙的衣袖,抬头便对上他打量的目光,胤褆鼓足的勇气瞬间被戳了个洞,呲呲几声便漏了干净。讪讪着垂下手,又后退几步保持君臣间的距离。
胤礽噗嗤笑出了声。
康熙揉揉眉,俯身一捞把胤礽抱在怀里掂了掂放在另一条腿上,垂下眼睑含笑看他,“想要什么就说,朕的孩子畏畏缩缩的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胤礽的反应。
嗯?怎么没反应?
康熙大为不解。
胤礽乐不可支地看着胤褆红着脸带了分扭捏轻轻点头,也不管康熙,左扭右扭地从康熙膝上窜了下去,匆匆行礼告退,也不等他反应便带着何玉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留下康熙和胤褆二人在凉亭内大眼瞪小眼的月下谈心。
在回昭仁殿的路上,何玉柱看着左前方的太子,想到留在帝王身边的大阿哥,不禁问道,“殿下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胤礽脚步不停,继续沿路向前。
“大阿哥他......”何玉柱张张嘴,又咽下多余的话语,大阿哥身份尊贵,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随便谈论的。
“大哥也是汗阿玛的孩子。”
胤褆和他一样都是皇帝的儿子,儿子想和阿玛亲近,便是说破天去旁人也挑不出理来。只是他远比胤褆要幸运,他有做元后的额娘,所以得尽了帝王的宠爱,别的兄弟姐妹梦寐以求的偏爱,于他而言是唾手可得的。
胤礽停下脚步,转首看着替他略微有些不平的何玉柱。
他扬起个笑:“你要明白,汗阿玛不可能永远喜欢孤一个。日后汗阿玛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孤也会有更多的弟弟。”想到以后还会有二十来个弟弟,胤礽扯了扯唇,“比起可能一年也见不了汗阿玛几次的其他兄弟来说,孤还是幸运的。”
“至少,孤现在可以天天看见汗阿玛。”
胤礽想起历史上二废太子后,直到康熙驾崩,十余年的时间废太子也未能再见康熙一面。便是康熙濒死之际,他哭求着想见最后一面,最后也未能如愿。
真真是应了那句死生不复相见。
也不知历史上的那位废太子闭眼时,会不会想起幼时与康熙亲密无间的相处?
除夕需要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