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帛沉默了好一会。
他确实对唐中元的豪情感到由衷的敬畏。但犹豫到最后,他还是行了一礼,缓缓道:“陛下可知臣为何劝陛下看《汉书》,尤其多读汉高祖之事例?”
唐中元道:“汉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剑斩白蛇起义,朕当学他。”
“是。”李柏帛道:“但臣想让陛下学的不是‘乃公’,不是‘骑周昌项’,不是‘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唐中元忽然问道:“何谓‘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那是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汉高祖并不喜欢儒生,若有人头戴儒帽来见他,他就立刻把人家帽子摘下来,在里边撒尿……”
刚才唐中元想到孟九,此时眼中还有悲戚之色,听到‘撒尿’二字却又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
大丈夫生当如是!
就今日殿上那一个个无用臣子,就该尿在他们帽子里。
李柏帛却正色继续说道:“但,臣不是让陛下学汉高祖的不拘小节。陛下该学的是其心志胸怀。”
他语气停顿了片刻,复又问道:“世上有人说王笑欲效仿曹操。但陛下可汉高祖与曹操有何不同?”
“一个能让四海归一,一个只能三分天下?”
李柏帛道:“晋简文帝尝言‘高祖则倜傥疏达,魏武则猜忌狭吝’,但臣认为不仅如此……”
唐中元皱眉道:“说简单点。”
“是,在臣看来,曹操是个七情六欲之人,汉高祖却是生而为帝王者,他虽也好色,也喜谩骂,却极其冷静。陛下知道‘分一杯羹’的典故,可知道‘雍齿封侯、丁公殒命’的故事?”
唐中元恼道:“你明知朕不知道,偏还要问!”
李柏帛微微惶恐,道:“若论汉高祖平生最恨的人有谁,雍齿当在其列。雍齿与汉高祖是同乡,随从反秦,却在汉高祖最困难时献出丰邑,投靠了魏国。彼时,汉高祖家小皆在丰邑……其后,雍齿又投赵国,最后再次投降汉高祖。汉高祖尝言对其恨之入骨。”
唐中元已明白李柏帛想说什么了。
这个雍齿,便像是吴阎王。
果然,李柏帛接着道:“待到天下平定,汉高祖欲行赏群臣,群臣日夜争功,难以决断,未得行封。一日汉高祖路过雒阳南宫,见诸臣聚议,问张良他们在说什么,张良说他们在商议谋反,因为功劳没有定论,怎么安排都有不满。汉高祖便问为之奈何。张良反问‘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
唐中元淡淡道:“雍齿?”
“不错。高汉祖封雍齿为侯,之后群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李伯帛说完‘雍齿封侯’之事,又接着说‘丁公殒命’。
“丁公是楚霸王手下将领,彭城之战汉高祖大败,丁公率军追击。汉高祖见难以脱逃,于是大喊‘两贤岂相厄哉’,丁公于是放过他。楚霸王死后,丁公投降,汉高祖却说‘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唐中元已不耐听这些故事,淡淡问道:“柏帛的意思,是想让朕退出京城?”
李柏帛沉默片刻,郑重吐出一个字。
“是。”
“朕不甘!”
“汉高祖封雍齿为侯,亦有不甘。”
唐中元眉头一皱,骂道:“听故事容易!吴阎王胆敢背叛朕,朕不杀他还有何面目回陕西继续号令群雄?多尔衮一个蛮夷,朕若被他灰头土脸打回关中,还算什么豪雄?王笑出兵北上,尚无败绩,朕兵力四倍于他,他还没逃朕却逃了,天下人如何看朕?”
李柏帛一掀衣袍便跪下来。
“陛下,若京城能守,千难万难,臣也会劝陛下守住。但眼下的形势,京城绝无侥幸,王笑所谓的提兵北上,为的是让我们和建奴消耗。眼下再不退,等到局势恶化,再退就来不及了……”
“蠢材!人的名,树的影。朕若比王笑先退,中原百姓如何看朕?东征心血付诸东流,他年卷土重来,难得何止千倍万倍。”
李柏帛并不与唐中元争执,再次放缓语气,道:“臣与陛下说曹操、说汉高祖。说的实为‘理智’二字。在臣看来,曹操肆意恩仇,易为七情六欲所惑。陛下可知曹操与张绣之事?”
“朕不用你说。”
“臣知陛下目光长远。”李柏帛又道:“陛下所虑者,不止是多尔衮,还有王笑。”
唐中元点点头,叹道:“你知道就好。”
“陛下,臣见过王笑。其人确有才能,但年少成名,立业太过顺遂,心性轻浮好色。至多可比曹操。”李柏帛道:“纵观天下,唯陛下可与汉高祖皇帝相比。这次我们退回关中。以后就算王笑得了中原人心,也难与陛下匹敌。”
他并不再多谈形势,他知道唐中元比他更了解。
身为臣子,他能做的,也只有劝谏唐中元保持绝对的理智。在权衡之时,把那些因顾忌名声、因情绪左右的因素排除掉,做出最冷静的决定。
“孟先生之死,臣心中悲痛不逊于陛下;刘循主张退守,说句心里话,臣不屑其人品;吴阎王反叛,臣恨不能生啖其肉……但事已至此,臣也只能请陛下顾全大局,保存实力。眼下楚军主动分兵侵扰建奴,战势看似有转机,实则已是被逼到只能放弃正面决战。这恰恰是我们退兵的最好时机,因为多尔衮想不到我们会在此时退。臣句句肺腹,请陛下明鉴。”
李柏帛说着,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他自己也不甘。
好不容易在这巍峨的紫禁城内准备施展一辈子的抱负,到头来功败垂败……
唐中元沉默了很久。
他把脚重新踩回纹龙金靴里,揪着自己的胡子。
“朕知道了,且先下去吧。”
等李柏帛退下,唐中元扫了扫衣襟上的挫下来的茧子,站起身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