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存在,就像是平行线,永不相交,却在同时向前延展。
而有些人的存在,则像是双曲线,曾经无限接近彼此,但最终背道而驰。
1992年冬。
秀央高中。音乐教室。
“是嘛,高远同学还是要转学回英国了呢……”
感叹的话语和琴键上的音符一同温和地流出,不论什么时候听,都给人心里带来一种熨贴之感。
“是的。十分感谢这段时间里、姬野老师的照顾。”
“哪儿的话,也没有多照顾高远同学什么……倒是觉得有些遗憾呐,要失去一位天才的学生了、秀央!”
“抱歉……”
“又来了!”琴声戛然而止,女性秀美的手指从琴键上移开,脸庞也转了过来,正面对着身穿校服的少年,目光似笑非笑,“不必每次都为自己没有犯的错误道歉吧,高远同学?”
“嗯……”
仅仅是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高远遥一多少有些掩饰地转开了目光,好像这样就能不去承受女性直率的审视。
女性——姬野优未老师,秀央高中的音乐教师——轻轻地笑起来。
“如果说抱歉的话,理应是校方、和作为老师的我,向高远同学道歉才对吧……毕竟是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才给同学们留下那种糟糕的回忆,对高远同学,尤其是……”
“没有那回事……”
姬野老师的笑容中多了一丝玩味。
“是嘛……虽说是客气话,但令人意外地感到执拗呢!……被警方当作嫌犯一样盘问,最后又以证据不足为名不了了之,心里难免会有火气吧?”
“并不会。”高远遥一的语气和神情一样淡漠,仿佛在说和自己不相干的事,“警方那么做也是应该的。”
“哎呀哎呀!”女老师的语气带着抚慰,“我就当作这不是赌气的话好了。说起来,最后也没有找到凶手,真是……如果是某人还在学校的时候……”
“某人……?”
“就是上次曾经提过的、应该算是高远同学的学长了。”因为谈到自己喜欢和熟悉的对象,姬野老师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些兴奋,“那个人,对于解谜有着超乎常人的狂热呢!如果是他的话,早就找出凶手了也说不定!”
“哦……”
“对了,他上次回来学校的时候,高远同学也见到了吧?”对于高远冷淡的反应,姬野老师似乎不以为意,继续着这个话题,“因为听他说起,看见高远同学在音乐教室弹琴来着。”
“这个,我没有留意。”高远说罢就站起身来,鞠躬致意,“那么我该告辞了。”
没有意外的,女老师起身相送,并说了诸如“祝你一路顺风”“学业有成”之类的话。高远遥一礼貌地答应着,直到走出音乐教室,背后再也感觉不到注视的目光,才驻足回望。
透过教室的玻璃窗,钢琴静静地沐浴在夕阳中,镀上了明亮的金红的颜色。
就是在那里吧——高远渐渐回想起来——那时候感受到的来人目光,比夕阳还要更明亮。
是一种带着危险味道的明亮,令高远不由自主想要拒绝的明亮。
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看人呢?为什么不能让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呢?……
时隔多日,高远突然感到一丝烦躁,好像被那个不知名的、甚至连面容都没看清楚的人打扰到了。
“如果是他还在学校的话,早就找出凶手了也说不定……”
是吗?——高远在思绪中冷冷地回应——只是没有那个机会了,“学长”……
下意识地,手指抚过嘴角,高远感受到那里是一丝嘲讽的笑意。
“同学,请问……”仿佛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彬彬有礼的措辞和语气,却莫名地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意味。高远抬起眼来,稍稍仰视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青年。
明亮得刺眼的目光。
很讨厌……
高远垂下眼帘,想从青年身边擦肩而过。与此同时听到了他的发问。
“姬野老师在吗?”
“……我不知道。”高远想也不想地回答,顿了一下,脸上呈现出无辜的神情,“为什么要问我?”
“抱歉。”青年和气地微笑,顺手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因为看到你从音乐教室那边出来……”
“你看错了。”高远突然停下脚步,正面迎上对方想要揭破真相般的讨厌的目光,“你只是看到我从那边走廊出来,是不是?我没有去音乐教室。”
“可是那边没有别的教室。”青年游刃有余地笑着指出。
高远猜到他是谁了。从再次看到那个目光,就已经猜到了。
那个对于解谜有着超乎常人的狂热的人……那个“学长”……
恶意的笑容又浮现在嘴角,高远毫不退让地回应:“我在走廊上散步。”
“在放学的时间?”
“不可以?”高远眉梢挑起,仿佛惊讶地望着对方,“请问你是老师吗?我没有违反校规吧?”
对方则保持着冷静的微笑,神情里并没有一点受到挑衅的波动——或者正因为受到如此明显的挑衅,才会这样。
这是一场并未宣战便开始的交锋,不正式,但对立是毋庸置疑的。
青年再次推了下眼镜,笑容扩大了些许:“当然没有,这是你的自由,不是吗?——这么说姬野老师是在的了,谢谢你,再见。”
什么鬼?!
如果高远稍微具备一些他同龄人的开朗,想必会这么大声抱怨——或者至少也是在心里抱怨。但此刻他只是转过头去,重新迈开脚步,仿佛半路遇上什么人这件事——并被人不动声色地狠狠奚落了——只是一场幻觉。
可以在秀央高中的校史上记上一笔的、时隔四年分别以满分成绩入校的两人,在一次短暂而极不愉快——至少对其中一方来说——的会面之后,迅速地背道而驰。
……对,如果高远没有在罕见的情绪波动下不慎踩上路边的石块扭到了脚的话。
在高远遥一的生命之中,截止到他终于因为感到无聊而跑到监狱里吃白饭的时候,一共有两次堪称黑历史的乌龙事件。
第二次是他居然忘记了自己的体重,从而令原本计划周密的完全犯罪出现漏洞,最终被一个半吊子高中生侦探揭破了的那一回。
而这一回,高远自己觉得,应该算是第一次,令他无法原谅自己的乌龙。
每次一旦回忆起来,尽管他不愿意,但还是清楚地记得,自己充满狼狈地蹒跚在校园小路上的情景。
这个样子,看来是没法去公园表演魔术秀了——高远自嘲地想。
实际上魔术秀也没有那么重要,但对于高远来说,却是建立在目前唯一能让自己这么生活下去的那件事的基础上,所以也就变得不可或缺了。
然而,这么愚蠢的自己——也就是说,因为莫名的冲动就轻率地去挑衅别人,而且因为挑衅的人比自己远为强大而遭到无情蔑视的这个自己——有什么资格再去期待“那件事”呢?……
正在越来越严重地批判着自己的高远,几乎没有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就觉得身体一下子变轻了。
不知怎么就出现了的青年,以对待伤者的惯常姿势架起他一边的手臂,自己的手则环绕在高远腰间,帮他分担压迫脚踝的体重。
“学、‘学长’?……”
从来没和别人有过这种身体接触的高远,惊讶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该怎么拒绝。
被这么称呼的青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嗯,是姬野老师对你说的?我也恰巧听说了你的事,就在刚才。”青年此时的笑容并没有敌意,连目光都温和下来,“要拒绝我当然也可以,只是那样的话,你恐怕天黑也到不了家了。”
高远随着他的视线远眺,夕阳果然迅速地沉落下去,只留下一片深浅不一的蓝紫色天空。
“唔,所以……”
“所以,我们暂时休战吧,”青年半开玩笑般地说了一句,便发现以身高差而言,这样的行走对于高远来说仍然很吃力,索性接过书包,把他背了起来。在黄昏残余的光线里,高远只看到那张脸庞的侧影,并听到含笑的声音,“——‘学弟’?”
“到这里就可以了吧?”青年在看上去堪称豪华的房子前停下脚步,让背上的人自己滑下来。
天边将将隐去最后一抹亮色,可以听到房子里传来老式座钟报时的声音。
五点整。
高远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模棱两可的半句话,可以理解为邀请也可以理解为送客,但青年还是敏锐地察觉这不过是对方从未开口邀请过别人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