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很担忧,这种风气出现在酒吧里是无所谓的,但不应该出现在课堂上……薯条港的很多姑娘明明也是这儿的人,但和她们又完全不同。有时我不禁怀疑是不是我们的教育方法出了问题,我们应该教给他们的不只是知识,还有自尊和自爱,否则他们不做巫驼的奴隶也会去做别人的奴隶……到头来有什么区别。”
来自曙光城的老师拍了拍他肩膀。
“放宽心点,而且别总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也许……薯条港的姑娘们只是对你比较冷澹,毕竟你们之前给她们吃了闭门羹。”
苏尼摇了摇头。
“好吧,你是曙光城的家伙,对你可能又是另一回事儿,但你不得不承认都是同一批人,那里的人确实要比这里正常一点……妈的,我只想好好教书!等等,我特么的居然只想好好教书?”
他分明的记得,自己来这里之前,可就是奔着泡妞来的。
结果这才一两个月,他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个人,竟然变得清心寡欲了。
或许那句话说的没错,自尊的人才会被尊重,自爱的人才会被爱。
行走在这座聚居地里的都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在那些人找到自己的灵魂之前,他确实很难爱上这儿的人们,也很难找到他内心深处渴望的那种爱情……而不仅仅只是睡一觉。
这时候,苏尼忽然注意到了隔壁桌同事桌上放着的报纸,好奇伸手把它拿了过来,
“话说这里也有幸存者日报了?”
他胡乱的翻了一下,却发现这里和薯条港的报纸完全不同,主要讲金加仑港的新鲜事儿,以及刊载一些当地人投稿的文学作品。
“最近才有的,听说是几个月族人和鼠族人办的,我也不是很懂,不过上面写的东西还不错,”从曙光城来的教师喝了杯咖啡,随口说道,“我是拿回来给学生们识字用的,扫盲的效果比曙光城的课本好一点。最近几个学校正在提议搞金加伦港自己的课本,让我们从幸存者日报上选些文章放到课本里,我就把最近几期都收集了起来。”
苏尼的脸上浮起感兴趣的表情。
“能借我瞧瞧吗?”
“随便,”那曙光城教师耸了耸肩,笑着说道,“别弄丢就行了。”
“谢了。”
反正距离下节课还有些时间,苏尼便怀着好奇翻开了借来的报纸,然后很快便被打头的标题吸引了注意。
《红土》
作者是鼠先生。
这是讲红土的起源吗?
他起初是如此以为,却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很早之前,我就想给罗威尔将军立传了。”
“那年冰天雪地,日月无光,而他立下了不世之功,为他的子孙后代找到了一条活下去的捷径——吃土就能活着。而讽刺的是,立下盖世功劳的他却未能善终,被一群愚昧的人们埋进了土里,甚至还吐上了几口唾沫……亦如那为众人抱薪却葬于风雪的殉道者。”
“起初我认为是那些人不够聪明,直到后来我接触了一些‘挥铲人’的后人,惊觉那些家伙祖上竟然是伟大时代的学者、专家、工程师、甚至还有原本支持罗威尔将军的士兵。这些人可不愚蠢,从智力的角度解释显然是行不通的,嘲笑他们反倒显得我自作聪明和蠢笨。那只有唯一的解释……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疯掉了,埋葬了唯一正常的罗威尔大人。”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疯了,要去害一个呵护、疼爱甚至拯救了他们的人,只因为他独断专横了些……直到后来我认识了l,一个生活在白象城的鼠族人小伙。”
“他穿着破旧的衣裳,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衣裳,只能说是遮体的破布。他的头上有一块疤,据说是在农场做短工时被巡场熘达的小少爷扔的烟头烫的。那本是值得愤怒的,然而每说起那光荣的时刻,他却颇有些自豪,逢人便夸耀那块伤疤是贵人开光点化,下辈子他准能投胎到贵人家里。也幸亏旁人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大逆不道,没敢把话传到小少爷耳朵里,否则小少爷指定把他脑袋活割下来,让他红土都进不了。”
“我见他的第一面是在主人家的农场,见他正说道着小少爷如何如何聪慧,如何如何像老爷的种,却不想没讨到好处,反而讨来下仆们一顿毒打。我听他也是鼠族人,见那头破血流的模样实在凄惨,便想上去评评理,却被旁人拦住,一番攀谈才知道l何许人。”
“我恨其不争,但又想靠老爷赏识才有口饭吃的自己确实没有资格指责他,我何尝没有夸赞过小少爷呢?久而久之我竟安慰起自己,随后又忘了这事。直到白象城发生了一场大桉,说月族人又谋反了,闹得全城惶惶,要再抓一些月族人。我又安慰着,这与鼠族人无关,更与主人家的家仆无关,却不想我竟在刑场上见了他。”
“命运何其的相似,种下红土的人和吃红土的人都被埋在了红土里。故而在讴歌罗威尔将军的伟大之前,我想用l的故事做‘序’,那同样也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苏尼起初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翻开了报纸,却没想到一眼便看得痴迷,一时间竟是忘了时间,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浑然惊厥。
“好家伙。”
这是……他们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吗?
前文虽然枯燥无味,但越是往下看去,越看见了那皮下的鲜血淋漓,和幽灵一般无声的哭嚎。
苏尼嘴里轻声念着,只感觉滚滚惊雷回荡在耳旁,犹如振聋发聩的呐喊。
他不是婆罗行省的幸存者,但依然能从那字里行间听到那声呼喊——这儿的人们吃的哪里是土,分明是一代又一代被埋在土里的人!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紧攥着手中的报纸抢出了门外。
他的神情激动,精神抖擞,脚步如风,甚至没带那本从不离手的教桉……因为现在的他根本不需要那玩意儿。
身为教师的职责告诉他,必须把这些文字念给那些孩子们。
他们坐在那里捧着书本不应该是为了一张船票,更不该是为了薯条港许诺的工作签证,或者去废土上找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把自己卖了。
他们应该为了自己去学习!去学习真正的知识,去了解人与人的关系构成,去了解自然万物的运行法则,去思考自己在山川河流中的位置……
他们需要灵魂!
……
凯旋大酒店的包厢。
不只是某个在庄严的课堂上纵情朗读的半吊子老师,某个颇有些老成的少年同样看过了写在幸存者日报上的那篇《红土》。
或者准确的说,是《红土》这本长篇连载的序言。
那个自称“鼠先生”的家伙,可以说把鼠族人的底裤都快扒下来了。
然而当听完了整篇文章之后,坐在包厢内的阿辛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右手连拍了两下椅子的扶手。
“哈哈哈,精彩!真特娘的精彩!”
一众正装革履的小弟神情严肃的站在他的身后,眸子里都是狠劲儿。
他们都是阿萨辛帮的骨干,之前和老大都住在总督府前的那条街上,其中自然也不乏鼠族人。
将文章念给他听那个姑娘眼中写满了惶恐,惴惴不安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那个男人。
她是牛族人,之前是金加伦港的小贵族,迫于生计才不得不出来教人识字念书。
很明显,牛族人的身份在这儿已经不太管用了,谁能带着大伙们吃上饱饭、把腰包撑起来,谁才是真正的贵族。
就比如眼前这位鼠族人,就完全没有把她的血统放在眼里的样子。
不过,他对知识的态度还是很尊敬的,所以对她也很客气,似乎并没有因为她刚才念的文章而迁怒于她。
看了一眼时间不早,阿辛向旁边招了下手,取来一张支票,写了几个数字在上面递给了坐在自己的这位“家庭教师”。
“这是上个月的工资,接下来几天我可能会有些忙,提前给你好了。”
那姑娘迅速点了点头,匆匆接过支票一看,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10万加仑!!
她向他投去难以置信的眼神,却见他轻轻摆了摆。
“剩下的是赏钱……我的客人要来了,天色也不早了,回家吧。”
那姑娘说了声谢谢,便低着头,红着眼眶匆匆地走了。
目送着那个贵族小姐离开,库纳尔神情困惑地看向装模作样能看懂报纸的老板,嗡声道。
“老板……您没有感觉到得罪吗?”
阿辛一边试着将刚才学到的单词和句子对上号,一边耐心地说道。
“库纳尔,我的朋友,只有得了绝症的患者才会拿医生置气。如果一个人已经没有药可救了,让他吃好喝好风光大葬才是真正的善良,劝他少抽两根烟反而是害了他,也苦了他的家人们……而你我明显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你有吃土吗?”
库纳尔拨浪鼓似的摇头。
“现在谁还吃那玩意儿。”
“是吧,”阿辛澹澹笑了笑,“至少金加仑港的居民已经不吃了,最多是河里游上来的那些人吃一下,但也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早晚有一天,那东西会和千柱之城的一千根针一样,被一个不剩的推倒。”
他还很年轻,整个婆罗行省的幸存者都很年轻,日暮西山的是那些封建主和旧贵族。
他很高兴有那么多年轻人和他一样义愤填膺,走在同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上,哪怕他们有着不同的想法。
正说话间,门口传来脚步声,一名人高马大的家伙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的腰间别着枪,身后只跟着两名随从,背在背上的ld-47突击步枪,却把周围一圈帮众的气势都压了下去。
这两个家伙都是上过战场的狠人,而且是冒着枪林弹雨冲锋的那种。
走前面的那人神色慵懒,眉宇卧着一丝桀骜,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完全没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
不过包括阿辛在内,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傲慢无礼。
毕竟这家伙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当所有人都被脚链拴着的时候,只有他接住了那位大人扔过去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