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之后,斯伯格感觉自己像变了个人一样,忽然对生命和死亡有了新的理解。
以前的他毫无疑问是个胆小鬼,废土就在巨壁的外面,他却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而现在。
比起纯粹的死亡,他更担心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想做的事情最好趁早去做。
去见想见的人,未必得等到来年春天……
404号避难所的浏览室。
坐在联盟的管理者面前,斯伯格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心中还是有些紧张。
他刚走过好长的雪地,靴子就像浸在水里泡过似的,把这儿的地板都给弄脏了。
看着不断变换着坐姿的斯伯格,楚光不禁笑出了声来。
「别紧张,我看起来很吓人吗?」
「那倒没有……我是怕弄脏了您的沙发,先生。」斯伯格挠了挠头,小声说道,「我这身衣服,得有几天没洗了,而且还是牢里的时候穿的。」
楚光建议道。
「隔壁的健身房有淋浴室,你可以先去冲个澡。」
「谢谢……这个提议很棒,但还是等一会儿吧,」斯伯格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拘谨地放在了茶几上,轻轻推到楚光的面前,「艾丽莎小姐得知我此行的目的地之后,拜托我带一封信给您。」
艾丽莎?
楚光对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印象还不错,
记得是墨尔文的女儿,在庆典上有过一面之缘。
他拿起信封拆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纸上字迹娟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信中叙述了巨石城当前发生的剧变,说明了巨石城新当局的承诺和诉求,并诚恳地表达了希望获得联盟的帮助。
【我们认同联盟唯物平等的理念,威权的思潮将从我们的社会中根除,我们将制定一部新的法律,从今往后人人都必须遵守。我们愿意做出一些改变,也愿意为废土上的人们做些什么,为终结废土纪元的理想而战斗。希望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我们能加入你们,或者至少成为与你们并肩作战的伙伴。】
【也恳请你们,能够伸出援手帮帮我们。】
另外,艾丽莎还在信中写道,由于筹码作废了,所以管理者先生凭本事借来的债,也都一笔勾销了……
楚光看完之后不禁莞尔。
一方面是因为艾丽莎在信中提及债务时的狡黠,另一方面则是对她的成长感到了惊讶。
看来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联盟的邻居那儿真的发生了不少事情。
如果是墨尔文,大概会把筹码计价的债务当成一张虚张声势的经济牌打出来。事实上那老头已经这么做了,而结果是联盟把未来五年乃至十年的本息都准备好了。
你们要筹码,我们就给你们筹码。
但是艾丽莎却和她的父亲不同,换了一种用法——
既然这张牌已经实质上失效了,不如主动从手牌中弃掉,将经济牌当成外交牌用掉。
这并不是以自残为代价来博取联盟的同情。
而是表明巨石城新当局的立场——他们要和过去做切割,要真正意义上拥抱平等的理想。
除了热衷害人害己的家伙之外,任何人都会帮他们度过难关,更不要说联盟的那些宣言了。
「大手笔啊……三十五亿多的债务说免就免了,我们要是什么表示也不做,倒显得我们小气了。」
楚光笑了笑,也不拆穿,将信叠了起来,看向斯伯格继续说道。
「等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帮我们带个口信吧,我们会帮忙的。」
斯伯格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麻烦您了。」
楚光摇了摇头。
「哪里的事,我们都是人联的后裔,何况我们隔着这么近。」
事实上,他已经在做了。
先前留在巨石城中的两百多玩家们,并不只是在看热闹和转播到官网。
避难所的居民有自己的纪律,有自己的道德观,看见搞事情的佣兵、掠夺者不至于坐视不管。
不过,大多数混乱也确实是巨石城的人民自己解决的,玩家这一次确实没有站在舞台的中央就是了。
这场变革本质上是巨石城的幸存者无法忍受贵族们的盘剥而发动的起义,要说联盟发挥了什么作用,大概就是用经济手段瓦解了贵族对各阶层的控制,相当于把枪里的子弹给缴了。
老爷们发的筹码已经变成了废品,士兵们不想为老爷们战斗,工人们不想为老爷们干活儿,大家宁可去信一个虚构抽象的波尔,也不肯相信豪斯说的任何一句话。
而老爷们也并不如奴才们幻想的那么聪明,不但昏招频出,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把火药桶点着玩儿,导致夹在中间的市民也大多半倒向了外城的一边。
这场变革在开始之前就已经胜利了,人们差的只是最后做出决定的勇气。
不过即便如此,楚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绝无仅有的奇迹。
他们虽然流了一些血,但并没有将整条街道都染红。
从玩家在论坛上的转播来看,那天晚上恶性的暴力事件并不是没有。
其中一部分被玩家们发现并阻止了,但更多被淹没在阴暗角落中的悲剧,最终只有掩埋一切的大雪知道。
不过,在过去一个世纪的历史中,巨石城的居民们已经支付了无数次鲜血的代价。
也该成功一回了。
他们在受够了黑暗的折磨之后,终于携手点燃了驱散黑暗的火。这次变革既是概率不到1的奇迹,也是大概率会发生的必然。
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条。
楚光将它抖了出来,展开在手上。
依然是那娟秀的字迹,不过多了一丝雀跃和轻快。
【感谢您的鼓励!如果不是您的那些话,我一定不会在那个时候勇敢的站出来!】
【艾丽莎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成为一个更出色的人!】
心中忽然一阵揪紧。
看着那阳光明媚的文字,楚光微微愣了下,
他看向了斯伯格,认真地说道:
「可以把你们的事情告诉我吗?」
斯伯格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没问题……」
工友会的大伙儿们本来也是这么拜托他的。
他来这里不只是赴约,也不只是为艾丽莎带一封信,更多的也是为了把工友会的故事带去联盟。
作为内城居民的人质,他直到后半夜才在人们震耳欲聋的呐喊中,被内城的‘投降派们’释放。
他并没有亲身经历入夜之前那奇迹般的几个小时,但工友会的大伙儿们全都告诉了他。
包括他们差点儿在沉默中抛弃了底线,沦为暴徒的帮凶,也包括那个叫艾丽莎的小姑娘诚恳的道歉让他们想起来了他们的纲领--波尔的言行。
民兵团在面对佣兵时意外的能打,但在面对同胞的时候反而抬起了枪口……这也与他在放映室中看到的预测结果完全不同,甚至于截然相反。
显然,房明先生的计算是考虑到了人性的丑陋的。
但在它推演的模型中,似乎只有丑陋的那部分。
这也不怪它。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首发更新~~
毕竟这一个半世纪以来,人类展现在它面前的几乎只有丑陋的一面,并且在可以遇见的趋势中变得越来越丑,距离创造它的初代居民们越来越远。
不过人的复杂之处就在于,人不是一种可以被简单的几个「标签」就定义的东西。
那些没上过战场的民兵并不是真正的软脚虾,夹着尾巴逃跑的反而是穿着动力装甲的伟伦。
被派往城区执行命令的十人、百人小队们,当得知自己在执行正义的命令时,他们是赌上了性命和勇气的。而执行一些‘非常规’的命令时,他们也会感到犹豫不决。
尤其是那个叫乔伊的百夫长。
他的家人都在内城当‘人质’。
然而在看到张开双臂的艾丽莎时,他最终做出了站在‘人’这一立场上的选择,决定要‘把胜利和荣耀带给他的孩子们’。
而不是让自己的选择成为一段羞于提及的故事,让自己成为孩子们无言以对的耻辱。
斯伯格把自己在放映室中看到的内容也干脆的说了出来。
无论是巨石城的过往,还是推演中的数百种可能性,亦或者是自己未看完的上万种可能。
「……老实说,别说是房明先生,我也觉得巨石城肯定是没救了,但事情的结果却让我意外。或许就像我在某个‘结局’中看到一位绿头发的姑娘说的,我们其实是有纠错能力的,我们并没有真的当奴隶当出优越感。」
说到这儿的时候,斯伯格如释重负地感慨了一声,忽然开心地笑出了声来,就像个刚走出考场的孩子一样。
听完了这段长久的故事,楚光也由衷地替这些完成自我救赎的人民感到高兴,但更多的还是一阵后怕。
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差点儿害死了一个善良的姑娘。
如果她不去捡那个发卡,就不会掉队,如果她不给自己定那么高的道德标准,就不会在那个时候站出来。
事实上,她救下来的那位女士也不是什么好人。
虽然最终的结果并不坏,但如果斯伯格说的是事实,那么当时的她几乎已经站在了一条钢丝绳上,而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是人性的深渊。
如果没有工友报,没有工友会,也没有波尔的故事,大家连一个勉强可以当成纲领的东西都没有,或者眼前这个弄笔杆子的家伙写的随心所欲一点,悲剧可能已经酿成了。
楚光心中不禁替她捏了把汗。
她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当然了,奇迹何止是她一人。
房明如果不出手,他面前这个叫斯伯格的家伙一定会死在牢里。能同时被两个毫无人性的老爷悬赏,又被某个觉醒了‘人性’的ai捞了出来,这简直是买彩票中头奖的运气了。
这家伙到现在还活着,而且能平平安安地坐在这儿和自己讲故事,这才是‘巨石城革命’最大的奇迹!
「你们现在的领袖是谁?」楚光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斯伯格摇了摇头。
「暂时没有……有人提议效仿理想城弄个没有理事长的理事会,也算延续了初代居民们‘巨石城没有活着的城主’的理想,但我们总感觉理想城的办法对我们而言还没到时候。」
「你们的直觉是对的,」楚光点了下头,继续说道,「这么搞等于弄个新的内城出来。」
「所以有人提议民兵团和工友会各自推选代表,轮流当城主……但乔伊觉得让民兵团的人当城主不是一个好主意,他觉得他的队伍里藏着投机分子。所以,我们也没想好,先弄了个危机办公室出来,把宪法确定了再慢慢地向新当局过渡。」
说到这儿的时候,斯伯格不好意思地说道。
「他们还让我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我们看过你们的宪法,其实我们想要的和你们已经在做的差不多。」
理想城的理想对于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绝大多数废土客而言都是毒药,但联盟的‘幸存者们联合起来’,对于重获新生的巨石城而言却刚刚好。
大家只隔着二三十公里,区分彼此也太见外了。
然而内城居民们捅的篓子实在太大了,他们现在就像个穷要饭的,实在不好意思说请让我们和你们住进一个屋子。
看着忐忑的斯伯格,楚光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当初只是想着挖个墙角,没想到把整个墙给挖过来了。
当然。
他肯定不会放着他们不管。
别说是五十万了,就是五百万人,只要他们主动拥抱了进步的思想,不会冲进来把他和玩家们的社区搞的乌七八糟,那他们就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伙伴。
要问为什么。
理由只有一条。
因为联盟不是帝国,是人类复兴统一战线——是所有幸存者们联合起来的同盟。
个幸存者们抱团取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