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之沉吟的片刻,便撇撇嘴,有些不悦的说道。
“这就夸大其词了,就算许多青壮去了济北,可毕竟也不过数十万人,人口的流失,也怪的济北?说到底,无非是士绅们不肯让佃农们吃饱穿暖,辛苦耕作一年,也不过能吃饱个半年,其他时候,便只能喝粥度日了,长此以往,谁还肯租种土地,朕记得,太祖开国的时候,佃农租种土地,只需上缴三成的粮食,其余七成,还可自用;可到了现在呢,却是反过来的,有的地方,需要上缴七成、八成,这是为什么?那是因为,太祖时人多地少,所以士绅们想要招募人来耕种,就必须得让利,而现在,却是人满为患,土地,却大多都在士绅手里,寻常百姓,失去了议价权利,自是随他们开出什么价码,便是什么价码。”
他顿了顿,才有继续说道。
“朕一直在想,开国的时候,他们只收三成的租,便足够了,可现在呢,收六成、七成甚至是八成,这么多人辛苦耕作,却吃不饱肚子,现在人往高处走,佃农们有了新的出路,他们不肯降低地租,使人安心耕种,却非要使人不得已之下背井离乡方才甘心,人留不住,不是朝廷的责任,也不是朕的责任,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他们不满,朕其实也早就不满了,不满他们为何到了现在,不想想为何百姓们不愿留下,不想想为何有人要远走他乡,想着的却是,商人们抢了他们的人力,让他们少了地租,便要心怀怨恨,便不服气,这些人,亏得还都读过书,还自称是圣人门下,圣人提倡仁义,提倡宽以待人,提倡士大夫该知耻;他们读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吗?”
陈一寿和陈义兴对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苦笑道:“可是陛下,历来天子都是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是和百姓治天下啊,寻常百姓饿了肚子,倒也罢了,可若是士大夫们愤怒,可是要出大乱子的,朝廷的钱粮,在地方上,靠谁来征收,不就是地方的士绅吗?朝廷的政令,到了县里,这县里总共,也不过数个官,数十个吏,谁来晓谕四方?”
他们小心翼翼的给陈凯之分析起来。
“还不是士大夫,士大夫们非一家一姓,他们盘根错节,就以臣的老家为例,小小一个县,分别为陈、刘、王、张四姓,这四姓士绅,占了县里近四成的土地,一县有五万户,十九万人,可其中有一万多户人,便都得仰仗着四姓,有的是为他们做短工,有的给他们榨油,有的在他们商铺中做事,有的则租种了他们的土地,有的为他们管账,有的在府中差遣,他们四家,各有族学,其中半数有功名之人,都是他们的子弟,便是地方上的地保和甲长,也大多是他们指派的同宗,陛下想想看,这县里的县令和县丞,无论要修桥铺路,又或者是征粮,甚至可能出现了盗贼,需要组织青壮会同官军围剿,这些……能离得开这四姓吗?”
陈一寿娓娓道来,接着继续道:“不只如此,这四姓在县中经营了许多代,早就相互之间有了姻亲,仔细算来,这四姓都是亲戚,张家的女儿可能是王家的夫人,王家的外甥,可能就是陈家的子弟,他们这四姓,不只是在本县,便是在府里,也早有布局了,就说张家吧,张家这三代,出了一个进士,四个举人,这进士早早为官了,现在在荆州任同知,那四个举人,也凭着张家的关系,各自谋了一官半职,有的成了教谕,有的做了县丞,陛下再想想,该县的县令,一到了地方,该是听朝廷的,还是听四姓的?”
陈凯之默不作声,他本就是自底层而起,来自于民间,自然晓得这种犬牙交错的关系,可以说是错综复杂,几乎周围的人都是亲戚。
陈一寿见陈凯之缄默不语,不禁叹了口气,才又继续说道:“陛下一定以为,地方官一定是听陛下,听朝廷的,哎……说是这般说,毕竟陛下乃九五之尊,他们本就是陛下的臣子,怎么敢悖逆陛下呢。可实际呢?老臣斗胆进言,实际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啊,山高皇帝远,他们做了什么,陛下岂能知道,就算知道,他们自也可以陈辩,毕竟,朝廷再如何,还是讲道理的,还需按律行事;可到了地方,就不同,倘若地方官无视这四家士绅,甚至糊弄他们,四大姓可是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倘若要报复起来,保准能令你焦头烂额,使你官声狼藉,一面,可以想办法疏通上头的知府衙门,一面,可以怂恿下头的百姓,给你难看,甚至是官衙中的小吏,也大多和他们同气连枝,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地方官虽是下头小吏的官长,可地方官三五年一换,而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你一旦开罪了,便是一辈子不得安生,甚至祸及子孙的,这笔账,谁不会算呢?”
说着,陈一寿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一脸忧心的提醒陈凯之。
“小小一个县是如此,往大里说,这全天下,多少个这样的县,又有多少个这样地府,他们不满,对朝廷而言,可能遗祸无穷,陛下要慎之再慎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