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家属院里家家户户也都收拾好准备休息了。
方主任从厨房出来,给爱人端了一杯热茶,一脸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梁副团长看她,随口问道:“在担心岁岁?”
梁副团长和方主任的年纪都不小了,前些年女儿结婚,家里冷清了不少。就在她念叨着没劲的时候,顾骁带着岁岁和安年来到军区。
那时岁岁才八个多月大,安年四岁,顾骁白天没法照顾,就把他们往家属院的托儿所送。
托儿所里就压根没岁岁这么大的孩子,方主任每次经过,就听见小婴儿“哇哇哇”的哭声,怪不忍心的。
后来她就提出,让家属院的嫂子们平时有空也去托儿所转转,搭把手。
这三年的时间,小家伙大部分时间是待在托儿所的,但基本上,晚上方主任帮忙接回来之后,都是顾骁自己照顾。
他不是会哄孩子的人,只是尽力将岁岁拉扯大,可付出的时间和心力,家属院里谁都看得见。
“两个孩子怪可怜的,幸好有顾营长,纪同志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放心了。”方主任说道。
提起牺牲的纪连长,夫妻俩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梁副团长沉默片刻:“你刚才说岁岁怎么了?”
提起岁岁,方主任无奈地笑了一下:“早上刚拿到房子的备用钥匙,我想着带岁岁去看看,顺便帮忙整理一下。正好家属院几个嫂子经过,就逗岁岁,说她一个人睡这么大的房间,晚上被大野狼叼走怎么办?”
“胡闹,哪有这么吓唬孩子的!”梁副团长说。
“就是啊,岁岁以前都是一人一个屋的。被嫂子们一逗,马上就委屈兮兮地哭了……”方主任说道,“当时我就说她们了,可也不知道这会儿岁岁会不会闹,要是孩子越想越害怕,该多可怜啊。”
岁岁长得粉雕玉琢,还圆圆的,像年画里的小人儿似的,谁见了都喜欢她。
只不过,孩子从小到大总是被逗,别人逗哭了她,又给一颗糖果或是其他好吃的,时间长了,小不点就爱用哭闹发泄自己的不满,反正还是有人来哄的。
正是因为这样,家属院里都在传,说岁岁这孩子被宠坏了。
“真闹了,顾骁能哄得了不?”梁副团长说,“要不你去看看?”
“我怎么看啊,人家媳妇第一天来,我这大晚上的突然去敲门,不是让小俩口难为情吗?”方主任说,“我别的不怕,就是担心这新媳妇不愿意给人当后妈,被岁岁闹一闹,会嫌弃。”
方主任还记得,岁岁倔,小时候一哭,到大半夜都不睡。
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闹腾得厉害了,肯定是没耐心的。
小俩口刚结婚,正是腻歪的时候,被岁岁一打扰,谁能高兴得起来呢?
也不知道岁岁会不会哭一整宿。
她现在恨不得赶紧到明天早上看一看小家伙的眼睛会不会肿成核桃。
太愁人了。
……
夜深了,楚婉躺在岁岁的小床上,温柔地拍拍,哄她睡觉。
可是小团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因为楚婉姐姐好香,还软软的,窝在她怀里可太幸福了,根本舍不得睡!
“楚婉姐姐,岁岁一个人睡觉害怕。”岁岁的两只小手圈着楚婉,小小声告状,“坏蛋哥哥还笑话我。”
楚婉这才知道,刚才岁岁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拽进屋。
不过,一个说哥哥是坏蛋,一个说妹妹是笨蛋,这俩孩子是认真的吗?
“可是我好羡慕岁岁。”楚婉说,“我小时候都没有自己的房间呢。”
岁岁睁大眼睛。
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顾爸爸就已经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小房间睡觉了。
“我以前都是和姐姐一起住的。”楚婉笑道,“一开始只有一张床,我和姐姐慢慢长大,都觉得挤,夏天热,我就睡在地上。后来冬天冷,可是我们分开睡之后,就不习惯再挤在一块儿了,爸妈就在房间角落给我添了张小床。”
岁岁眨巴着漂亮的杏眼:“为什么你睡在地上哇?”
楚婉失笑,对啊,为什么要她睡在地上?
小时候的她,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后来父母添了床,她高兴极了,更是没想过,为什么自己睡的床这么窄,连翻个身都难,姐姐却可以躺得安安稳稳的。
原来偏心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此时另一边,顾骁躺在床上,隔壁小房间里她们的声音传来。
两天的时间,他搭了将近三十小时的火车,一开始是急着去接她,回程时又因她心绪不定,几乎没合眼。
刚才听着岁岁屋里传来楚婉哄孩子时轻柔的声音,他困意来袭,却因她提起自己童年的遭遇,心揪了一下。
孩子无法选择父母,她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早已不懂反抗。
在宁玉村站出来要求分家时,应该是真的忍无可忍。
此时的顾骁,对她只有心疼。
“楚婉姐姐,不要不开心。”岁岁稚嫩的小奶音再次传来,软乎乎地说,“以后岁岁保护你,每天抱着你睡觉!”
“好。”楚婉轻笑。
顾骁:……
除了心疼,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比如,想要拎着岁岁肉乎乎的小肩膀告诉她,不要再跟他抢媳妇了!
……
楚婉习惯早起,第二天一早就醒了。
她起来的时候,岁岁还在睡,趴在床上,圆脸快要压成小圆饼。
楚婉换好衣服,经过顾骁房间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出门了,床铺理得整整齐齐,被子还叠成豆腐块大小。
他的床尾摆着一张纸条,让她好好休息,方主任会送孩子们上学。
她拿着脸盆去洗漱,过了好一会儿,孩子们才起来。
“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
岁岁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安年。
两个孩子都已经穿戴好,尤其是岁岁,连辫子都梳了,只是小小的冲天辫有些随意,脑袋瓜子一晃,小碎发就跟着“哗哗哗”往下掉。
“早上好。”楚婉对两个小朋友笑了笑,蹲下身捧着岁岁的小脸蛋,“是谁给你扎的小辫子呀?”
“是哥哥。”岁岁指了指安年。
“把梳子给我吧。”楚婉实在看不下去。
等岁岁迈着小短腿跑了个来回,将梳子递上之后,楚婉坐在凳子上,开始给小团子梳辫子。
她的手很巧,动作也轻,给岁岁绑了一对可爱的麻花辫。
安年看着楚婉,不是凶巴巴的,但也没笑,只是悄悄打量她。
上次食堂阿姨说,后妈是最可怕的,会在家里没有其他大人的时候,偷偷打骂小孩。
可是他观察过了,就算顾爸爸不在家,她对他们的态度,还是一样的。
楚婉注意到安年审视的目光,回头看他。
可是两个人一对视,他就把脑袋转过去了。
别别扭扭的小孩子。
等到重新梳好辫子之后,岁岁跑到镜子面前看了看,发出一声感叹:“好漂亮哇!”
楚婉失笑:“下次给岁岁买漂亮的头绳。”
小胖娃歪了歪脑袋。
太期待啦!
楚婉没养过孩子,但也知道一大早该给他们做早饭。
只是她刚走到饭桌边,就看见一个个铝制饭盒。
顾骁连早饭都给他们准备好了,是从食堂打来的。
岁岁边啃着馒头,边告诉楚婉,平时爸爸都是很早就出门,而他们起床之后则先吃早饭,吃完早饭再去找方阿姨。
楚婉又问了他们晚饭都是怎么安排的。
原来下午放学后,方主任会留两个孩子在自家吃,但顾骁不会留在他们家打扰,只在食堂简单对付一顿。
“家属院里其他人都是在食堂吃午饭和晚饭的吗?”楚婉问。
问题超纲,岁岁不知道了,只好看哥哥。
安年低下头。
正当楚婉以为这孩子不会搭话时,居然听见他开口了。
安年闷声道:“其他人在家做饭。”
“哥哥怎么知道?”岁岁眨眨眼。
“别人家里厨房有哐哐当当的声音。”安年说。
“哥哥好厉害!”岁岁拍拍小手,看向楚婉,像是在找赞同。
楚婉忍不住笑了:“对啊,好厉害。”
安年被夸得有些难为情,耳根子红红的。
这就很厉害了吗?
因为他是大孩子呀,当然什么都懂。
……
另一边,大中午的,楚家都快要吵翻天了。
“楚月,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都还没打听清楚,就把工作辞掉了?”郑松萍的声音陡然抬高,颧骨也跟着抬起来,脸色难看,“我提早退下来,又到处托人找关系,费了多大的劲才把这工作留给你,你说不干就不干了?”
楚月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火气也上来了,站起来说道:“俊伟跟你们提结婚的时候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我以后要去俊伟那边的,制钉厂这边的工作只能不要了。再说,就算去了军区,也能找到工作,我好歹是高中生,又不是不优秀,你怕什么?”
停顿片刻,她又语气讥讽道:“还是楚婉好,没工作就没顾虑,早知道当年我就选下乡了,才不和你们做戏抓阄!”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甘示弱地瞪着郑松萍。
郑松萍被噎了一下:“能一样吗?你去部队能和楚婉一样吗?她安安稳稳的,你这是穷折腾!你和俊伟要是早把情况告诉我,我根本不会同意你嫁!现在才跟我说随军的条件,你想气死我!”
“那就不嫁啊。”楚月一副洒脱的样子,“你上整个大院都说遍了,现在不让嫁,就自己去解释好啦。”
话音落下,她拿了自行车钥匙,转身就出门,走的时候还“砰”一声,把门甩上。
关门声太响,郑松萍的心咯噔一下,“腾”一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再过三天就要结婚了,现在让我去跟大院里的人解释,人家怎么笑话我们?我看她是成心的!”
楚景山拦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月的脾气,随她去吧……这孩子从小到大都聪明,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再说了,一开始不知道小婉对象的军衔时,你对俊伟也是满意的,现在怎么就——”
其实他们都知道,年纪轻轻的祁俊伟已经成为排长,已经很优秀了。
可人和人怎么比呢?排长和营长,又怎么比呢?
“你还有脸跟我提楚婉。”郑松萍把脸拉下来:“当初你把她接回来是膈应我,现在她都二婚了,还是膈应我。”
楚景山没再吭声,有些恍惚。
想到二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他只觉得就像是一场梦。
……
楚月跑出门,直接去找了祁俊伟。
祁俊伟这趟回来,是用了探亲假的,准备等婚事办完之后再回去,要不然下次再回来就难了。
一看见他,楚月就将自行车放到一边,飞奔过来。
祁俊伟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没吃饭吧?”
两个人找了一间国营饭店吃饭。
虽然津贴算不上高,但祁俊伟就是想给楚月最好的。
服务员将他们点的菜端上桌,看见楚月居然在掉眼泪,而祁俊伟则在一边手足无措,担忧地看着她。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我妈骂成这样呢。”楚月说,“我妈嫌弃你这条件,说我将来一定会吃苦的。”
祁俊伟的眉心拧了拧。
他的脸色不这么好看了,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我们说好的,不和你妹妹家比。军区大院是专门为军人提供的,但人多房少,像我这年纪的,有几个能分到家属房呢?小月,虽然现在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可我才二十五岁,只要再往上升,不就能让你随军了吗?”
一大早的,楚月和郑松萍吵架,主要是为了随军的事。
实际上,那天她没说,她是没资格随军的。
祁俊伟的级别不够,她最多只能得到每年的探视机会,隔段时间去军区陪他在宿舍里待个十来天而已。
至于辞职,实在是她性子张扬,和单位里的几个工友合不来,一气之下,就先斩后奏把工作辞了。
可不管是随军问题,还是工作问题,都只是暂时的,如祁俊伟所说,他的级别会越来越高,他们俩迟早会搬去军属大院的。
“俊伟,虽然我妹妹不是那样的人,可我还是怕她笑话我。”楚月说,“你一定要争气,不要让我低人一等,也别让我妈嫌弃你,行吗?”
楚月向来意气风发,很少像现在这样多愁善感。
她希望楚婉过得好,可要真比自己好,又为自己感到委屈。
祁俊伟的眸光沉下来,握住她的手:“相信我。”
服务员吃完瓜,跑到后厨去。
“慧慧,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聂慧慧抬起头:“你记得我之前那个弟妹吗?”
“小寡妇?”对方笑道,“经常听你提起,不是说改嫁了吗?”
“是改嫁了,嫁给一个军官。”聂慧慧说,“我知道那军官,小时候见过几次,昨天听我妈说她跟他随军去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你看外面那一对,他俩多体面,那女同志居然为不能随军哭。可楚婉居然轻轻松松就随军了,我现在才知道,她这二婚嫁得有多好。”
后厨几个人互相交换一下眼神。
人家二婚嫁得好,跟她有什么关系,要她酸成这样?
聂慧慧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发着呆,一个劲叹气。
昨天回村,她才知道,村子里出了很多事。
知青汪美茹被劳改干部抓走,送去农场劳改了。另外一个知青傅贤光则从后山摔下,虽然当时就送到医院,可医生说他的腿算是彻底废了。
但这些都和她无关,她在意的,是自家的事。
她父母现在过得不容易,不光被村民们戳脊梁骨,两个人一把年纪还得上工挣工分。照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供不起小弟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