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黎唯哲这一番一针见血,完全将他那点儿小心思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坦荡分析,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庄景玉到底还是忍不住,全身僵硬了许久。其实有的时候,他倒希望他和黎唯哲,不要懂彼此那麽深,那麽多。
“……嗯,”庄景玉抬起头朝黎唯哲抿嘴一笑,很真心,也很真诚,“你和林微云的孩子,爸爸妈妈基因都那麽好,一定很可爱的。”
黎唯哲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呵,是吗。”
第五十九章
八月中旬出发去巴基斯坦,黎唯哲没有来送庄景玉。
没有商量没有通知,甚至连个提前报备的电话短信都没有──这是他们,两个人的默契。
在巴基斯坦的生活很艰苦,可是也很充实,与庄景玉想象中的基本一致。然而他却并未对此长吁短叹後悔抱怨,反而感到了一种,近乎虔诚般的感激。因为至少,在那麽多,几乎盈塞了他全部空闲时间的学习和工作里,想念的隙缝,就逐渐被挤压得越来越窄,越好越少,越来越细……最後,终至於模糊不清。
於是他就可以渐渐忘掉,在一抬头天空的东北方向,那个离这儿足足有万里之遥的城市之中,他最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的孩子,正在女人温暖的身体里慢慢长大,然後,就要出生。
庄景玉平时还是和黎唯哲有一些联系的,只是那种联系频率和他们以往的频繁次数相比起来,就实在是少得,有一些不够看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们现在都很忙,但一方面更是因为,在这样一言难尽的尴尬状况之下,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究竟还能跟对方,再说些什麽。
究竟还再说些什麽,才能让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没那麽煎熬,和难过。
在很多夜深人静的晚上,庄景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工地旁边的宿舍里,翻来覆去地睡不著,身下潮湿坚硬的感觉一阵比一阵清晰,丝丝渗入他的身体。床位又窄又小,又冰又冷。旁边再没有那一份熟悉的气味,再没有那个人安心的体温。再没有一个人会突然拎住自己的领子,把他从柔软温暖的被窝里面猛地揪出来,手上端著一大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然後恶狠狠地捏著他的肋骨,让他在做爱和喝完之间,速速做出选择来……
当然可预料的是,最後牛奶杯很快就空掉了,不过庄景玉这个人,也还是被吃干抹净了。
每每想到这里,庄景玉总是会忍不住苦中作乐地笑出声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袋埋在枕头里的缘故,每一次的笑声,听起来,总是又涨又闷。
然後第二天醒来,干瘪泛黄的枕头上,就又无可救药地湿透了一个角。
後来两个多月的时间慢慢过去,庄景玉逐渐和工地上一位前辈熟悉起来。这位前辈是位女性。说实在的,这种性别,在像水利水电这样艰苦卓绝的工程项目中是绝难见到的。前辈名叫范菲,年纪大约应在三十七八上下,和黎晏心差不多。她到这儿来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几乎每天都是在不断的研究,考察,奔波中度过,风吹日晒孜孜不倦的;而且她在这边似乎非常非常牛,听说是好几个大项目的直接经手人和负责人,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哪一项工程,只要一出了点儿什麽毛病问题,不管大小,她都要本著对大家负责任的精神,穿上安全服戴上安全帽,在第一时间跑到工地上去查看。
庄景玉非常佩服她。尤其因为她是女性,但居然还能这麽吃得了苦,所以就更加地佩服起她来了。而两个人能从庄景玉一个人单方面的佩服崇敬,逐渐发展成为双方彼此之间的熟络交心,起因是某一次庄景玉捧著一个颇为艰涩的学术问题去请教她。後来这请教的次数慢慢变多了,两个人一起吃过几顿饭了,项目一出现问题庄景玉也跟著从被窝里面爬起来,随范菲一起跑去工地现场学习应对突发性事故的技巧以及积累临场经验了……最重要的就是这最後一点:庄景玉实在是一个认真刻苦,甚至是这一次从Z大过来的这四个交换生里面,最为认真刻苦的一个人,因此范菲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前辈,都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单纯干净,沈默,但并不冷漠的好孩子。
就在这一次看起来十分漫长,然而过起来,却实则非常短暂的交流项目即将结束的某一日,吃完晚饭,庄景玉在范菲的提议下跟她一起沿著河边散步。因为庄景玉从晚饭的时候就始终纠结著一个,自打他昨天白天起,就始终没能想通透的学术问题,因此刚刚那一顿晚饭加上现在这一路上的时间,他一直都在跟范菲探讨。於是两个人就这麽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就渐渐地远离了工地,耳朵里,也不再充斥著平日总是塞满了整颗大脑的难听的机器轰鸣声,而忽然变得安静平和起来。
庄景玉这会儿正说到激动处呢,并未留意到周围的这一点变化,就像他也没有想到,本来一直用著无比慈爱的目光,专注地看著他滔滔不绝发表自己学术想法的范阿姨,竟然忽地摇了摇头,神情间似乎是一副很无奈很苦恼,还很……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温柔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轻声开口打断了他:“好了,景玉,我知道你爱学习,不过现在,我想问问你别的问题。”
“……”庄景玉瞬间呆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啊?哦……嗯。”
天知道他真的是非常努力非常艰难地……才勉强将自己本来正要说出口的重点──同时也是他想了好久好久,才总算觉得有那麽一点可行性的解决方案(其实他自认为很不错的……),给吞回了那一个,依旧不肯死心,还在不断往上冒著字符的肚子里。
庄景玉不说话了,很有礼貌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著。然而刚刚还说自己有别的问题要问的范菲,却并没有很快开口。她只是比刚才更加认真地,定定看了庄景玉一会儿
其实范菲现在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是一与同年龄段的黎晏心相比,她已经明显地沧桑老去了。在这里,连年的风吹日晒,辛苦拼命,让她的年轻难再,容颜不回。
但却变得更加温柔和慈祥。依稀可见年轻时婉约秀美的眉目里,有著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景玉,”她看了很久,直到把眼前这位单纯木讷的好孩子看出了脸颊两团可疑的红晕和浑身别扭的不自在来,她才收回自己略带著探究意味的眼神,微微笑道,“别再装了……哎,好吧,是别再委屈自己了。其实我看得出来的,你每天这麽没日没夜拼死拼命地学习,画图,研究,做题……还只要一逮著点儿出事的机会就慌张得跟什麽似地,一路飞跑到工地上去……其实你知道──当然我也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你们这些从Z大来的交换生操心。虽然每一年从Z大过来的交换生都很努力,毕竟如果不是真的想学到东西,没谁愿意来巴基斯坦这麽艰难的地方受苦的。可是你实在是太拼命了……说更直接点,你太过了,景玉,你知道吗?”
“……”
庄景玉愣愣听完这一番,几乎一针见血到,将他本来努力强压在心底的那一点儿小破心思给戳中得片甲不留的话,脸颊在一瞬间红了又白白了再红,眼睛和嘴巴都微微张开著,不知道究竟是在为自己的伪装努力终於被揭穿而感到羞愧,还是在为自己的感情心事又再次被掀开而觉得难过。
范菲看他吓成这样不禁叹了口气,笑容温婉,里面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好了好了,我当然也知道,你本来就是很努力的。大半年,这麽长的时间呢,要是没有很多的真心和毅力,只因为想利用工作学习的忙碌来逃避别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撑到底的。”
庄景玉听到这里,脸色终於勉强恢复了正常……一点点。
他现在既羞愧又尴尬,既紧张又忐忑,整个人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头低得不像话,而且眼看著廉价的衣角都好像就快要被他那一双满是汗水的大手给绞烂了,范菲终是觉著不忍心,慢慢将眼睛投向别处。只是刚刚还一派慈爱温和的目光,却在忽然间变得朦胧而恍惚:“好孩子,这真的没有什麽的。阿姨我……阿姨我,也是过来人,一看就懂了,”她顿了顿,从双唇间悠悠吐出一口轻气,苦涩而明白地点破,“年轻人,风华正茂的,读的又是Z大最好的专业,前途大好。再说,我看你家境也很不错。呵呵,结果现在居然搞到只能要靠工作来忘愁,还能是什麽愁?……就只有感情了吧。”
“……我……”
──算了,还是迅速闭上嘴巴吧。被揭穿心事的手足无措,再一次将庄景玉给彻底击败了。